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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玉環從懷裡掏出勃朗寧,摔到百順面前的桌上,冷冷說了句:「那好,我就候著你了!」說罷,眼中的淚禁不住要往下滴,玉環怕被百順和老五看見,扭身走了……

  玉環前腳走,百順後腳就和老五鬧起來,說老五為了個小小的三江貨棧就賣了他,把他往姐姐的槍口上送,壓根沒安好心。又氣恨恨地說,他這輩子的仇人不是張天心,正是自己這死不了的姐姐!老五道:「你知道就好。我叫你去,也是無奈,咱得過日子,沒點底子不行。你不去當兵,你姐沒准真敢到咱這放把火。」百順說:「那我乾脆把俺姐弄死。」老五道:「這倒不必,你去當那連副,不一定就去殺人。要殺讓你姐夫殺,關你屁事!」百順哭喪著臉道:「那我非去不可了?」老五說:「先去吧,看著不對勁你就跑回家。」

  就這樣,百順成了自己姐夫的部下,到手槍營做了連副。

  也就是在百順剛穿上軍裝那日,湯成來喊百順和玉環過去,說是湯副旅長病重了,連日高燒不止,看情形怕是不好。玉環、百順和方營長立馬隨湯成去了三江貨棧。進屋一看,湯副旅長真就不行了,頭敷毛巾在床上躺著,無一絲活氣。身邊有兩個先生,一個老的,一個小的,都搖頭。湯太太守在床邊哭,老五站在一旁發呆,不知該咋辦。玉環和方營長一商量,決定去找岳大江想辦法。

  當晚,岳大江來了,還帶了軍醫來,連夜把湯副旅長送進了安國軍的軍醫院。到軍醫院住下沒兩天,湯副旅長就死了,至死也不知得了什麼病。玉環嘴上沒說,心裡卻認定湯副旅長是讓百順和老五氣死的。辦喪事時就私下對方營長說:「老六說對了,老五真不是東西!今個兒,叔毀在她手裡,日後,咱們若大意了,只怕百順也要毀在她手裡的!」方營長連連點頭道:「是的,是的。」

  §第十四章

  湯副旅長死後不久,一場大戰爆發了。二十萬北伐軍分三路北進,對張天心的安國軍發起了不可阻擋的強大攻擊,相繼在省城西北的何縣、東北的酒汪子,突破張天心的防線,一舉擊潰安國軍和奉軍十八萬人馬,把戰場推到了省城四周。孫大麻子的定國軍成了國民革命軍的新六師,與白富林的獨立師一起,從側翼向省城急速推進,和正面攻擊的北伐軍形成相互依託之勢,省城已勢在必失。岳大江一看情況不妙,當即和正面北伐軍聯絡,率部起義,把張天心推到了絕路上。

  省城易幟那日怪嚇人的。岳大江下令易幟時,張天心還在城裡的督府。督府四周禁了街,擔當警戒的是張天心的雙槍衛隊,兵力約有兩個連,衛隊長姓錢,對張天心十分忠誠。東關附近還有兩個團,其中一個是重炮團,也是張天心信得過的隊伍。岳大江當時在城裡的兵力也只不過兩個團,但岳大江還是決定幹,以保護城池為藉口,先穩住了重炮團,對重炮團的劉團長說,「你只要中立,不在城裡開炮,就算你站過來了,北伐軍進城,我包你無事。若是張天心僥倖勝了,你還照做你的團長。」劉團長心裡明白得很,一小時後就答應照辦。另一個團不予答覆,岳大江就下令自家的兩個團開上去,用連珠槍堵住了他們的進路和退路。

  這一切佈置完後,岳大江才親率自己的護衛隊和方營長的手槍營開赴張天心的督府,上演全武行。百順是手槍營的二連副,自然逃不脫,只得隨人行動。百順跟著岳大江和自己姐夫,沿國民大道一路南進時,那連副做了才剛剛二十八天。

  機會就這樣奇跡般地送到面前。那日,如果方營長和百順願意,是完全有可能親手幹掉張天心的。岳大江率隊出發前就說了,倘或張天心和他的衛隊抵抗,就武力解決,斷不可留下後患。

  方營長清楚,岳大江是想幹掉張天心的,幹掉張天心,岳大江便無後顧之憂。行前,岳大江雖沒明確發出對張天心個人的格殺令,但格殺的意味已隱含其中。一路開進時,岳大江還裝作無意地和方營長談起老長官,說老長官知道張天心有今日,必會含笑於九泉之下。

  方營長嘴上應付著岳大江,心裡卻道,老子才不上當呢!張天心不管咋說也是個督辦,就是敗到底,也有一幫貼心的部屬。他殺了張天心,沒准就會有人來為張天心復仇;他不能為著死了多年的老丈人種下禍根。再者,岳大江又是出名的滑頭,極可能在他殺了張天心之後,翻臉不認帳,把他斃了,為自己撈個好名聲。

  自己不願幹,卻認定百順有義務幹,方營長馬上把岳大江的話說給百順聽了,要百順相機行事,于必要時擊斃張天心。百順說:「我不行,要幹得你幹。」方營長火了:「你狗日的真他媽混帳,你爹的事你不管,倒要我這外人來管,有道理麼?!」百順不做聲。方營長又道:「你甭怕,岳司令既有這意思,你只管幹就是,岳司令會賞你呢。」百順這才說:「到時看吧。」

  到了督府前的大都督路,就和張天心的雙槍衛隊交上火了。岳大江的護兵隊和方營長的手槍營立馬占了街面兩旁的房屋,發起進攻。雙方都使上了連珠槍,沖在頭裡的弟兄死傷不少。打到後來,不知是張天心的雙槍衛隊不行了,還是張天心本人下了命令,督府門前挑起了白旗。兩邊槍一停下,督府的一個副官長就過來了,請岳大江到督府去談。岳大江不去,張天心就和岳大江在電話裡談。

  張天心說:「你老嶽不夠意思,落井下石。」

  岳大江道:「我不是落井下石,只是要順應潮流民心。」

  「那你也不該趕盡殺絕。」

  岳大江連忙聲明:「我並無趕盡殺絕的意思,只是想把天帥禮送出境,以使南軍沒有攻城的藉口。」

  張天心道:「那好,我走就是,張作霖早已給我備下鐵甲列車。」

  岳大江放下電話沒多久,張天心的車隊就出來了。張天心的膽量要比岳大江大,車到岳大江面前時,停下了,張天心從車裡鑽了出來,岳大江上前敬了禮,張天心還了禮。

  岳大江說:「我對不起天帥。」

  張天心說:「沒啥,人往高處走麼,都這樣的。」

  岳大江又說:「我這麼做也是為天帥保留點底子,何時天帥再起,兄弟一定會抵死相隨。」

  張天心哈哈大笑道:「我真若再起,你會跟我的,這我信。說是抵死相隨就過分了……」

  兩個耍槍桿子玩手腕的大人物說話時,方營長和百順都在場。方營長站在距張天心不到三米開外的麻包旁,百順站在張天心身後一家洋貨店的臺階上,兩人手裡都有槍,槍膛裡都有子彈,卻沒有一個動彈的。

  平心而論,張天心出現在面前時,百順頭腦裡閃現過開槍念頭的,可一看看周圍的情形,又主動放棄了。張天心身邊護兵不少,那姓錢的隊長手提雙槍,惡狠狠地向這邊看著,百順總覺著是在瞅他。錢隊長瞅上了他,他就完了。他那軍裝才穿上二十八天,槍法和人家不能比,他一槍打不死張天心,人家一槍卻能放倒他。因而,百順極希望方營長下手,方營長距張天心更近,錢隊長又沒瞅上他,他開槍更有把握,於是,就朝方營長看。

  百順看方營長,方營長也看百順。

  方營長心裡極矛盾:他自己不會幹這傻事,卻不知道是否該讓百順去幹這傻事?方營長把百順投過來的目光誤解了,以為百順是在徵詢他的意見。那當兒方營長也糊塗了,眼見著岳大江和張天心談得這麼熱乎,就揣摸岳大江是想放張天心一條生路的,就向百順不動聲色地搖了搖頭。

  兩人眼睜睜地看著張天心安然鑽進汽車,又眼睜睜看著汽車開遠了。張天心當晚上了張作霖派來的鐵甲列車,出關逃往奉天,兩個男人唯一可能完成復仇的機會,就這麼化作了烏有。

  玉環因此大怒,罵方營長騙了她。

  方營長振振有詞說:「我沒騙你,是你家兄弟騙了你,他為自己的親爹都不敢幹,憑啥我就得幹?」

  玉環無話可說了,有這麼個孬種弟弟,她真是無地自容,盛怒之下,當著方營長的面狠狠打了百順一個耳光,又一把抓起方營長的左輪手槍來,對著百順要摟。方營長一看不好,上前將玉環抱住。

  玉環手中的槍還是摟響了,槍口朝天,射出的子彈穿透了房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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