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梅森 > 荒天 | 上頁 下頁


  遊擊生活在極其困難的情況下堅持了兩年,和日本人打,和共產黨遊擊隊打,還要和龍國康的偽七方面軍打,抗日的名聲打出來了,隊伍也打垮了。三十年冬,日軍鐵壁合圍,對雲崖山進行清剿,一支隊八百多號人投奔共產黨,三支隊在後山被川本旅團吃掉,餘下三個支隊兩千餘號人在山裡站不住腳了,他和淩福蔭才不得不違心地投靠龍國康。

  牽線人是史二奶奶。史二奶奶神通廣大,操縱著洪門許多堂口,打遊擊時就給他和淩福蔭不少幫持。二奶奶說,大丈夫要能曲能伸,打不下去,就先到龍三爺手下混著,待情形好了,再把隊伍拉出來不遲。他和淩福蔭怕受龍國康暗算。史二奶奶說,他敢,有二奶奶我在,誰也不敢動你們一根毫毛!

  果然,接受龍國康改編後,龍國康對他和淩福蔭都不錯,直誇他們有骨氣,還和他們拜了把子換了帖。這時候,他黃少雄在龍國康眼裡已不是當年那個只認得白麵饃的小侉子了,他在四面受敵的雲崖山堅持了兩年,腦袋被日本人標價三千鋼洋,龍國康不能不刮目相看了。

  龍國康私下對人說,要用自己的人格感化他和淩福蔭。黃少雄覺著十分好笑,怎麼想怎麼覺著龍國康沒啥人格。有人格會通匪分贓麼?有人格會率著一軍人馬當漢奸麼?反省往昔,他實際上並沒有錯,當初繳龍國康的械是應該的,在黃泛區把隊伍拉走也是應該的。

  淩福蔭卻被那莫須有的人格感化了,常對人說自己過去如何對不起總司令,而總司令又是如何寬厚義氣,不計前嫌。淩福蔭吹總司令,總司令也捧他,結果,兩年之中,淩福蔭的勢力迅速膨脹,手下人馬擴編為一個綏靖師,淩福蔭做了師長,還兼了綏靖副主任,原先說定的反正話題再也不提了。決定行動前,他曾試探過淩福蔭的口氣,淩福蔭無動於衷。

  現在看來,淩福蔭是聰明的,反正的時機還不成熟。就是他的計劃實現了,成功地抓住了龍國康和川本,促使整個第七方面軍起義也不可能完全實現。淩福蔭的綏九師動不動沒把握,新六軍能不能聽龍國康的也沒把握。就是龍國康下令起義,新六軍也未必幹。新六軍軍長是米傳賢,這人老奸巨猾,極有可能借機踢開龍國康,以新六軍為資本,向南京政府和日本人討價還價,從而出任第七方面軍總司令。

  他錯了,把複雜的事情看得太簡單了,他和獨立旅的弟兄們愛國,新六軍和綏九師的漢奸們不愛國。儘管日本人和南京政府象堵危牆,推一推就倒,那些舒舒服服當漢奸的傢伙卻不敢推,都怕砸了自己的腳。這是他黃少雄和獨立旅的悲劇,也是國家和民族的悲劇。這悲劇的現實,決定了他今日這場明明白白的失敗,決定了864團八百男兒的壯烈殉國。

  敗就敗了,賬他不賴。如果活著落到龍國康手裡,他希望自己能堂堂正正去死,讓那聲銷帳的槍聲,把第七方面軍從昏睡中震醒……

  總覺著自己要死了。身下的草叢已印出紅紅的一片,把積雪都溶化了。周身疼痛難忍,象被無數大釘牢牢釘在了堤埂上。手中的槍不知飛到了何處,他對自己的生命已喪失了主權,就是想利利索索死一回都辦不到了。他只能慢慢地死去,渾身的血流光而死,或者在這冰天雪地裡被活活凍死。

  身後的墳丘地帶還零零星星響著槍,隱隱約約能聽到遝雜的腳步聲。腳步聲恍惚很遠,象在空中飄。他把麻木的雙肘支在堤埂的草地上,拼力舉起沉重的腦袋,想辨明腳步聲響起的方向。無意中發現,不遠處一個滿臉是血的弟兄正向他身邊爬。那弟兄手裡攥著根漢陽造,槍托在地上犁出了一道深深的凹坑。他想喊他,徒然地張了張嘴,什麼話也沒說出來。

  那弟兄人沒到跟前,漢陽造先推了過來:「長……長官,幫……幫個忙……」

  他掙扎著把槍拖到懷裡,卻沒能拉開槍栓,兩隻手凍僵了,象硬硬的熊掌。

  他費了好大的力氣,才近乎耳語地說:「兄弟,留著你……你那條命……命吧,沒……沒准咱……咱還能看到他……他們完毬哩!」

  這時,河西方向響起了猛烈的槍聲和隆隆作響的爆炸聲。他怔了一下,眼淚驟然湧了出來,哆嗦著僵硬的手,向河西方向指,要那弟兄看,嘴裡卻什麼也說不出。

  河西的曠野上一片連天接地的白雪,什麼也看不見,可他知道,河西打響了,李漢銘的接應部隊來了,玉珠姑娘沒辜負他的重托……

  只是太晚了,一切已無法挽回了。

  §3

  史二奶奶待副官衛兵和閒雜人等一退出去,臉皮當即撂了下來,兩眼直直地盯著龍國康足有三分鐘,一句話沒有。龍國康有些慌,親自動手給二奶奶燒煙泡,二奶奶也不吸。

  「二姐,這……這是咋著了,動這麼大的氣?」

  二奶奶哼了一聲:「我一個老太婆,敢在你這總司令面前動氣?你還有日本人撐腰!」

  「二……二姐,這……這是哪扯哪呀!」

  「哪扯哪?」

  二奶奶眼一瞪:「我的獨立旅呢?」

  龍國康覺著很奇怪:「這……這獨立旅啥時候成你的了?」

  二奶奶冷冷一笑:「不是我的,倒是你的麼?四年前,二奶奶我親自上山把黃少雄他們接下來,放在你這兒,這賬你龍老三敢賴不成?」

  「那是我看在二姐您的面子上成全他們。二姐您也知道,黃少雄並不是仁義之輩,二十二年我落難時,他當個小小的營副,就敢繳我的械,二十八年在黃泛區,他又和淩師長拉著我的一個旅跑了……」

  「那是人家不願當漢奸!」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