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梅森 > 荒郊的憑弔 | 上頁 下頁 |
七 |
|
「不通!」 「都有些啥想法?」 「上級講不講道理?我創了高產,為啥要撤我的職?說我反機械化,龜兒子才反呢!只要能多出煤,什麼化我都不反!」 劉方笑了,眼角出現了淺淺的皺紋:「我的同志哥喲,你坐下,我們慢慢談,來,先喝點水。」 他疑惑地接過茶杯,聽劉方侃侃談了起來。那次,劉方談了很多,從中國工人階級的現狀,談到了社會主義大工業的壯闊遠最;從樸素的階級感情,談到了機械化、電器化的重要性。這些話題挺新鮮,他從來沒聽說過。他的眉頭舒展了,臉上出現了一種心悅誠服的笑意。 最後,劉方說:「咱們的工人隊伍,尤其是礦工隊伍,是由農民演變過來的,農民的小生產意識和其它一些封建思想的因素,勢必要帶到工人階級的隊伍中來,所以,工人階級要真正當家作主,還有一個戰勝自己的艱難過程。」 劉方告訴他,要學文化,這是戰勝自己的第一步。 他握著劉方的手動了感情,眼眶濕了。「老劉,我……我學!我學文化,不摘掉文盲帽,我……我不來見你!」 §第八章 他開始按照時代的要求,按照黨的要求塑造自己。劉方在他眼裡就是具體的黨的形象。他認為聽劉方的話就是聽黨的話。 他進了工會辦的職工「業小」,天天上井後,揣著兩個窩窩頭就往工會大院跑,小褂的前襟上粗針大線的縫了兩個大口袋,裡面鼓鼓囊囊裝滿了識字卡片,見條標語也要手沾唾沫星子比劃半天。 為了照顧他學文化,劉方通過人事科,將他調到運搬工區開了電車,並囑咐工區支書老祁注意在政治上對他進行重點培養。不到一年,他已經能看懂一些通俗小冊子了,運搬工區支部已準備討論他的入黨問題。 然而,誰也沒有料到,就在這時候,一樁純屬偶然的事故發生了,又一次打亂了他人生的運行圖。 那時,電車運煤還不普及,連電車頭都是蘇聯進口的。有一天上中班,他開著電車拖著幾十個重車出來,在半道上架空線停了電,大巷裡挺冷,他就躲到鄰近巷道的一個變壓房看識字卡片去了。不料,他看卡片入了迷,架空線送電也不知道,那電車把子偏偏是開著的。來電以後,電車無人駕駛,自己開了起來,恰巧那條巷道又是斜巷,電車拖著幾十節重車咣咣噹噹沖下來,越沖越快。半道上,一個釘道工發現了,連忙打電話給井口調度,可是已經來不及了,電話剛搖通,電車已沖到了大井口,井口調度慌忙拉下電閘,電車已把前面擋道的五六個煤車撞進了井眼裡,電車也撞壞了,橫在大井口。 這個禍闖大了。大井不能提升,停產十八個小時,老大哥援助的電車又撞壞了,情況一報上去,一輛礦區保衛處的中吉普冒著風沙開進了黑圪墶溝,等事故分析會一開完,當場將他銬了起來。在場的生產調度、生產礦長和工人們沒有一個敢吭聲的,破壞生產的罪名誰也擔當不起。倒是工區支書老祁多了一個心眼,悄悄爬到樓上,叫醒了剛下夜班的劉方。 劉方大為震驚,只穿了條襯褲,披了件外衣便跑下了樓,腰一叉,手一揮,把車攔住了。 「誰讓你們帶人的?」 「保衛處!」 「保衛處歸不歸共產黨領導?馬上給我把人放了!你們在我這裡抓人,要經過我們礦黨委,要經過我這個書記!」 望著劉方,他眼眶紅了,心兒碎了,嘶啞著嗓子在車上喊:「老劉,劉書記,你讓我去吧!我破壞了國家財產,我玩忽職守,我有罪呀,罪不小哇!」 劉方也動了感情,拍著保衛人員的肩頭說:「我的同志哥喲,你們是執法的,可要慎重呵,不能傷了工人同志的感情。他出了錯,可不是故意的,這裡就有個區別哇!你們要真抓,就連我一起抓吧!」 由於劉方保著,他終於沒被抓走。可他的檔案裡卻記下了第一個處分:違章犯紀,造成重大責任事故,行政記大過一次。 這處分太輕了,他第一次感到了一種沉重的心理壓力,覺著對不起劉方,對不起黑圪墶溝。全礦開大會,宣佈處分的那天,他流淚了,連著幾天睡不著覺,吃不下飯。大睜著眼睛躺在床上,他想起了嚴厲的爺爺。在家裡闖了禍,爺爺從來不打他,而是罰他在大冬天出去拾糞…… 他想起了一個彌補過失、償還欠債的辦法,一個典型的中國農民的辦法——當晚,他使用一截破網袋做了十幾個小口袋,以後下井,便天天帶上口袋,下班時,便從工作面刨滿一口袋煤背上井。一隻口袋用壞了,再換上一隻,不論春夏秋冬,不論道路長短,不論工作輕重,他背呵,背呵,默默地背著…… §第九章 他的確老了,坐在被太陽曬得溫熱的土地上,大口喘息著,利用全身的力量喘息著,前胸、後背、肚子都在劇烈起伏。可是,還不行,空氣不夠用,肺部已無法再向更大的領域擴張了,應該用來吸進和排出空氣的肺孔,已被煤塵、岩塵佔據了,已被縮小了幾百萬倍、幾千萬倍的「小黑圪墶溝」佔據了。 他的喘息帶上了痰鳴,象尖細的口哨。 是的,他老了,那個年輕的、有力量的、不信邪的韋黑子已經不存在了,歲月和礦井合謀,用一個衰老的軀幹,偷偷地、悄悄地、一點一點地換走了他的青春。 他索性摔下鏟子,推開裝滿了沙土的糞箕,仰面躺倒了。他面對著藍湛湛的正和暮色決戰的長天,讓土地上的熱力均勻地浸入他的軀體。他真希望就這麼死去,與青天和土地慢慢溶為一體。 不,不能。 他才五十九歲,不算老哩!他要等待那個年輕的鎮委書記,他要看著黑圪墶溝再次復活,他要等到打開井口的時候,再一次穿上工作服,戴上膠殼帽,背上心愛的礦燈,再到那深深的巷道裡走上一回。 他翻身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土,喘了一陣,又用小鏟子向糞箕裡鏟沙土,鏟滿一半,便背起來,送到園外的牆根下。 背著糞箕,他站了起來……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