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梅森 > 荒郊的憑弔 | 上頁 下頁 |
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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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噹,噹,噹——」 接到井下口的信號後,井上口打點工拉響了兩短一長的信號。這信號告訴絞車房,罐籠裡裝的是人,不是車皮,不是石料。絞車房同樣回了兩短一長。打點工睜大眼睛再次看了看擠滿了人的罐籠,又將信號重複了一遍。吊住罐籠的鋼絲繩開始索索抖動,接著,「砰」地一下,罐檔落在井沿的彈簧鋼上,罐籠跌進了二百多米深的井筒裡。 頭一次乘罐,他的心提到了喉嚨口,罐籠急劇下降,他的五臟六腑卻在緊張地上升。耳邊,冷風呼呼作響,象有一隻巨大的看不見的手掌在搓揉他的臉膛。轉眼間,進入了淋水層,淋水象傾盆大雨一樣嘩嘩直流,冰冷的水星濺透了他那薄薄的衣衫。他產生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怖感,把身體拚命向罐籠深處擠,引起了裡面工友的咒駡。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罐籠漸漸停住了。罐籠停穩以後,他和工友們一起,打開鐵簾子鑽了出來。兩腳確鑿地踩到了地上,他的心才放回了原處。 大巷裡燈火通明,象一座氣勢宏偉的地下宮殿,一開頭,他便被這氣勢鎮住了。沿著大巷向縱深走了不到二百米,他突然聽到一陣騾馬的叫聲。他更驚奇了:這裡還有牲口?他站在道心前後張望。這時,一匹棕紅色的高頭大馬拖著滿滿一車煤迎面奔了過來,一個工友急忙拉了他一把,差一點沒把他拉進道旁的水溝裡。馬車過去,他驚出了一頭冷汗。 順著大巷約莫走了四五裡路,他們開始爬一個又長又陡的斜坡,這斜坡足有一千多米,小褂都濕透了。可是,沒容他晾晾汗,喘口氣,大夥兒又說著笑著鑽進了一個低矮的煤洞子。這煤洞子高不過一米,頭上是水,腳下是泥,洞子間隔米把就支著一架木棚,由於長年空氣潮濕,棚梁、棚柱上長滿了黑黃的黴毛,給這煤洞子平添了幾分陰森。裡面很熱,他走進洞子便脫了上衣,礦燈也擰到最大亮度。他絲毫不敢懈怠,兩眼緊盯著前面一位工友的脊樑,堅持和他保持兩三步的距離。他學著他們的樣兒,弓著腰,屈著膝,有時還象耗子一樣,手腳並用在地上爬。頂板不時地碰破他的脊樑,碰痛他的腦袋——頭上的柳條帽能減緩碰撞產生的力,卻不能完全抵消這種力。這洞子好長喲,好象沒有頭似的,待他走到掌子麵時,已累得精疲力盡了。 那時,包工櫃還沒有廢除,依然是櫃頭、工頭管理生產。工頭李三分配他拉煤拖,就在這條黑洞子裡把掌子裡刨出的煤拉到大巷口。頭上是渾黃的淋水,腳下是泥濘的風化葉岩,幾百斤的拖筐,幾百米的道路,他就這樣開始了一個礦工的艱難生涯。 漫長而黑暗的煤洞,沒有陽光,沒有生機,沒有春夏秋冬的四季變化,永遠那麼悶熱,那麼沉寂,那麼肮髒,隨便在哪兒摸一把,都會撲啦啦落下半天黑灰,就象一根燒了十年後橫在地上的扁長的煙囪。他開始把自己的力,自己的汗水,自己的熱情,拋在這只煙囪裡。這只煙囪象貪婪的野獸,大口大口吞噬著他奉獻的一切,對他卻冷若冰霜。它用冒頂、片幫威脅他,用爛泥、淋水刁難他,用黑暗、陰冷折磨他。 他變得更加沉默了,每日四十次、五十次地在這根黑暗的煙囪裡爬著,自己聽自己的心跳,自己聽自己的喘息,自己對自己發脾氣。他希望自己棒一些,再棒一些,為共產黨創造一個奇跡。 奇跡終於出現了。 他創造了當時惡劣條件下拉煤拖的全礦最高紀錄。軍代表劉方帶著幾個大櫃的拉拖工看他表演。 那天,他破例換了件半新的小褂,戴了頂新柳條帽,準備了兩個新拖筐。他一個班來來回回拉了整整八十二筐煤,硬是把兩個新拖筐拉散了架。 走出煤洞子,他腳下一軟,「撲通」栽倒了,掙扎了半天也沒爬起來。軍代表劉方跑過來扶他,一把拉住他的手,這才發現,他的兩隻手掌和兩個膝蓋都鮮血淋淋,肩頭也勒出了兩道血肉模糊的深溝。 劉方被震動了,他撕下衣襟為他包紮了流血的膝蓋,哽咽著說:「好樣的!我……我的同志哥喲,好樣的!熬……熬一下吧,再熬一下吧!將來,這都是你們的驕傲,你們的光榮!我們新中國的工人階級,就是在如此艱難的條件下邁開第一步的!以後,你們當了礦長,當了礦師,向新工人講第一課時,就講講你們的今天。」 說畢,劉方不容分說地將他背到了肩上。 他感到羞慚。自己是個大活人,咋能讓人家背?他掙扎著要下來,可兩隻膝蓋發軟,發綿,連站都站不住。他臉紅了,覺著自己不象個男子漢,替共產黨丟了臉。 後來,他進了掌子麵,又創造了個人單產的最高紀錄。一年以後,廢除包工制,重建勞工組織,劉方為了樹立一個工人階級當家作主的樣板,讓他當了採煤二區的區長。 他面前打開了一個嶄新的天地。 §第六章 他又一次眼睜睜地看著太陽消失在遙遠的沙丘後面。他是仔細看著它一點點消失的。他喜歡靜靜地看著夕陽跌落,這或許是一個孤獨老人的怪癖。然而,他並不十分地憐惜黃昏,他堅信,跌落一輪夕陽,會升起一個黎明。就象人的一生,起起落落,浮浮沉沉一樣,是合乎自然規律的。誰也不能說自己是命中註定一輩子要走上坡路的。 夕陽已經完全看不見了,西邊的天際一片壯觀博深的橙黃,朵朵雲霞仿佛被一個看不見的巨大的火爐炙烤著,映出五彩繽紛的光澤。漸漸的,這光澤黯淡下去,不知不覺被愈來愈深的暮色吞沒了。 老人長長歎了口氣,緩緩站了起來,背起門旁的糞箕,走下了絞車房的臺階,去侍弄他那心愛的菜園去了。 他是農民出身,原本是屬土地的,假若當初他不到礦上來,假若他不一味地要走上坡路的話,他的一生也許不會有這麼多坎坷。現在,當他站在五十九歲的高齡上回首人生的時候,他該有多少感慨喲!五十九歲,對一個礦工來講,不再是值得驕傲的年齡了,它意味著創造力的完結,意味著人生的一個句號。 老人苦笑著搖搖頭,用手擰開了園門上的細鐵絲,側身走進了菜園。菜園子四周是用廢坑木、破笆片圍起來的,外面一圈培著米把高的黃土,這裡的地勢較高,風沙一時還無法佔領它。進了園子之後,老人開始用糞箕清理落在園子角落裡的沙土,整理被風沙壓歪了的塑料棚子。一邊幹,一邊喘息著,積聚在肺葉裡的那個「小黑圪墶溝」又活躍起來,常常憋得老人透不過氣來。 老人讓步了,屈服了,只好放下手中的小鏟子,歇一歇,再歇一歇。那個「小黑圪墶溝」也疼惜老人呢!老人把自己一生中最寶貴的幾十年光陰埋進了黑圪墶溝深深的巷道裡;黑圪撻溝也佔據了老人的身心;它們早已溶為一體了。它們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老人為啥要守著這片礦井的墳場?黑圪墶溝最清楚。 黑圪墶溝是看著老人一步一個腳印走過來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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