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梅森 > 荒郊的憑弔 | 上頁 下頁


  §第三章

  當夜,老人失眠了。

  年輕鎮委書記的出現,攪亂了他那已逐漸趨於平靜的心,給他單調而枯燥的生活投下了一道希望的光亮。

  「他來了,他終於來了!」

  老人在心裡默默念叨著。

  「他要請我當礦長,當礦長哩!他不是開玩笑。他和我素不相識,不會捉弄我這個老頭子的。可是,他喝得太多了,臉頰和脖子都紅了。不,不,他頭腦清醒得很哩,說話不打哽,有條有理,放開量,他能喝八兩!」

  老人索性從床上爬了起來,摸摸索索在鐵案子上抓到火柴,點起了床頭櫃上的煤油燈。

  「他要請我當礦長哩!唔,這不是醉話,他講這話時表情嚴肅著呢,就象三十四年前軍代表劉方講話時的模樣。『我的同志哥喲』,唏唏,『同志』還『哥』,有趣!他不是在和我打趣,他不知道咱的過去。其實,知道了又怎麼樣?咋能以成敗論英雄呢!」

  老人緩慢而有力地挖那只油膩膩的煙荷包。

  「英雄?屁英雄!老臉皮厚,沒羞沒臊!老了,老了,還這麼不值錢,動不動自賣自誇,作興麼?呸!」

  老人將一口黑痰用力吐到灶旁,咳嗽了半晌,又吐出一口。離開煤層五六年了,他的肺葉裡還蘊藏著這麼多煤哩!

  「可我為啥一聽到『礦長』兩個字就這麼惶惑?我為啥要一口拒絕呢?難道我就不能象模像樣地做一回礦長給他們看看麼?我就這麼蠢,這麼笨,這麼扶不上牆麼?這麼多年的思慮,難道沒使我認清一些淺顯的道理麼?人,不能自輕自賤!」

  老人噙著煙杆站了起來,慢慢走向門口,在門外的木墩子上蹲了下來。

  正是繁星滿天的時候,一彎殘月象只折斷了桅杆的小船,在茫茫夜海中慢慢漂蕩。夜色掩沒了廢墟上的滿目荒涼,額倫戈壁象一個睡熟了的巨人,變得無聲無息。七八裡外,隱隱約約透出一些燈光,這燈光很弱,象螢火蟲發出的微小的光斑,在遙遠的地方和繁星連成一片。

  老人在黑暗中抽著煙,煙鍋上現出一明一暗的光亮。

  「老了,老了。」

  老人自言自語說出了聲。

  「幹不動了,你呀,小夥子,你來晚了。」

  老人心頭升起一絲哀怨,一些往事象煙雲一樣,輕輕拂過他的腦海。老人又象以往的每一個不眠之夜那樣,靜靜地回顧自己一生中走過的路,艱難地辨認自己留在大地上的每一個足跡。他象在看一部循環往復永遠看不完的電影。這電影的每一個鏡頭都和黑圪墶溝有關……

  §第四章

  他是什麼時候認識黑圪墶溝的呢?是一九四九年春上吧?那時,黑圪撻溝和他一樣,正值青春年少,寬闊的地面上,一排溜聳著三座城堡似的井樓:井樓上旋著巨大的鋼鑄的天輪,小火車嗚嗚叫著從這裡往外拉煤,總也拉不完。共產黨接管黑圪墶溝不到兩個月,日產量就突破了歷史最高記錄,達到了一千二百噸。那時的他,正是二十多歲的小夥子,渾身的力氣幾乎要漲破胸膛,一拳頭能打死一頭牛!

  他來了,從皖北農村來了,認識了黑圪墶溝。當時,他父親和哥哥在這裡下窯,他來向他們報信兒——家鄉解放了,共產黨要給貧苦農民分土地了,爺爺讓他們全回去。然而,黑圪墶溝多不仗義呀,就在他踏上旅途,還未到礦的時候,礦井下發生了一起爆炸事故,一下子葬送了十幾條硬錚錚的漢子,這裡面竟有他的父親和哥哥!沒見面,黑圪墶溝——這位冷酷無情的黑兄弟,先給了他一個下馬威。

  他被這位黑兄弟打得措手不及。他木了,愣了,呆了。他做夢也沒有想到,千里迢迢趕到這裡,看到的竟是父兄殘缺不全的遺體。他哭了,淚水在黑紅的臉上默默地流。他牙關緊咬,繃得兩頰的肌肉硬如生鐵。他發怒了,恨不得用火藥炸平這些黑烏烏的吃人的井,爾後,揚長而去。

  然而,接著發生的事情改變了他的認識,使他在這裡深深紮下了根,並和黑圪墶溝結下了不解之緣。這位改變了他一生的生活道路的人,就是軍管會負責人劉營長——劉方。

  那時,解放戰爭還在繼續進行,黑圪墶溝附近的地面也很亂,又碰上了這種爆炸事故,人心浮動得厲害。再加上很多窯工是從新區招募來的,沒經過這陣勢,事故一出,幾百口人打了鋪蓋,一窩蜂往三十裡外的小火車站湧。

  軍代表們急了,帶著全副武裝的民兵到小火車站堵截。小火車上爬滿了人,眼看要開了,劉方飛身跳上火車頭的踏板,以礦區軍管會的名義,命令司機停開小火車。司機接受了軍管會的命令,跳下了車頭。小火車站亂成了一鍋粥,車上的人聽說車不開了,紛紛往下跳;車下的人又抱著僥倖心理,搶著往上爬;哭聲,喊聲,叫駡聲響成了一片,逼得另一個軍代表老王被迫向空中鳴槍。

  槍聲一響,騷動的人群冷靜下來。

  趁著這個機會,劉方站在車站煤場的煤堆上,手拿白鐵皮卷成的喇叭筒,向大夥兒講話了。

  他也在這混亂的人群中,懷裡揣著父兄的傷亡通知書和礦區軍管會發的撫恤金,準備趕回皖北老家。留在這個煤礦當一名礦工,他連想都沒想過。然而,就在這時,他聽到了一個雄渾、激越的年輕人的聲音。他踮起腳,抬起頭,想認真地看一看操持這聲音的人,可他太矮,身前擠著幾個比他高半頭的大漢,他怎麼仰臉也看不見他。於是,他安靜下來,仔細聽。

  「工友們,我的同志哥喲,你們不要走,你們先不要走!聽我講完嘛,講完後,你們還要走,我可以命令司機開車。靜一靜,你們靜一靜嘛!」

  鐵道兩旁的人群漸漸靜了下來。

  「我們是共產黨,不是資本家,我們不會強迫任何工人兄弟為我們賣命。從我們誕生的那一天起,我們就在為廣大勞苦工農謀利益,我們不會欺騙你們,不會坑害你們,永遠不會!」

  那聲音象一股溫暖的春風,輕輕從他心頭拂過。他覺著那聲音是如此的誠摯,如此的懇切。看不見操持那聲音的人,但,他能想像出他那和藹可親的音容笑貌。

  「你們當中,有不少是從新、老解放區來的吧?你們都分到房子,分到地了吧?這房子和地是怎麼來的?是地主老財們乖乖交出來的麼?不是!是我們人民軍隊浴血奮戰換來的!我的同志哥喲,現在,我們的軍隊需要武器,造武器需要煤,解放區需要煤,我們剛剛解放的寒冷的城市需要煤,你們作為挖煤的礦工,能忍心臨陣逃脫麼?良心呢?憑一點革命的良心吧,我的同志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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