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梅森 > 荒郊的憑弔 | 上頁 下頁 |
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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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黑圪墶溝死了,死在幾年前一個天寒地凍的日子裡。人們把它埋葬了,埋葬在深深的地下。埋葬它的那天,漫天飛舞著乾冷的大雪,狂怒的北風象餓扁了肚皮的野獸,奔湧著,吼叫著,在煤矸石鋪就的灰黑土地上橫衝直撞,雪片、塵土撩得人們睜不開眼皮。但是,人們並沒有因此而停頓葬禮的進行。高高的井架上爬滿了人,高大的天輪,成噸的鋼樑、鐵柱被拆了下來,轟隆隆,嘩啦啦,傾放在大地上,鋼鐵與冰凍的大地碰撞出沖天巨響,壓倒了狂風的喧囂。泥瓦工們用鋼筋混凝土封閉著兩個直井和一個斜井的井口。零下二十度,混凝土是用熱開水攪拌的。幾個井口都燃著徹夜不熄的畢畢剝剝的大火,支起的舊枕木下流淌著融化的雪水…… 一切都在喧鬧與混亂中按自己的軌跡運行。臨時廣播站的高音喇叭,重複廣播著一個又一個通知、通告、啟事;幾十輛不同規格、不同型號的大卡車載著器材、設備,在礦內幾個大門進進出出;汽車的喇叭聲,人們的咒駡聲,北風的怒吼聲,合成一股強大的聲浪,在礦區四處呼嘯著,翻滾著。天空飄著廢紙,地上扔著廢物;皮帶機的滾筒、托輪躺到了滿是泥水的路面上;刨煤機的機頭象一隻即將沉沒的戰艦,在幾乎埋沒全身的積雪中露出一角冷硬的鋼鐵……只有兩座高高的矸子山在一旁靜靜立著,仿佛在為黑圪墶溝守孝。 黑圪墶溝就這樣死了,人們就這樣匆匆忙忙埋葬了它。鋼筋混凝土把幾萬米巷道,幾代人用血汗創造出來的奇跡永遠埋在了地下。從鋼鐵井架倒向大地的一瞬間開始,這裡變成了歷史,黑圪墶溝不存在了,從地圖上消失了。沒有誰能挽回它的命運,沒有誰能使它重現過去的好時光。 黑圪墶溝是老死的,它一百多歲了。在一百多年中,它日復一日,月複一月,年復一年,將體內的熱能無私地奉獻給人們,終於有一天,它精疲力盡,身心交瘁,老了,病了,爾後,死了,走向了生命的歸宿。 這不值得歎息。有新生就有衰老,就有死亡。於是,在這北方的茫茫荒野上,在一塊不為人知的風沙彌漫的土地上,埋葬了一段歷史,埋葬了一副巨人的骨骼,埋葬了一支深沉而苦澀的歌…… §第二章 大自然在這座古老煤礦的廢墟上施展著神秘而偉大的力。西北額倫戈壁的風沙無情地擊打著這塊黑色的土地,不動聲色地悄悄改造著它的容貌。在烈日、雨雪、風沙的一次次蠶食進擊中,黑圪墶溝的遺址似乎越縮越小了。 僅僅幾年的時間,黑圪墶溝失去了往日的舊模樣,它的規模、氣派、威嚴都不復存在了。濫伐防護林,給風沙打開了入侵的大門,使風沙成了這塊土地上的至高無上的權威。在一次次採礦性地震中陷落的凹凸不平的土地被風沙抹平了,曾經廣泛地覆蓋過這片土地的灰黑矸石渣,已經看不見了,這裡變得一片渾黃。大風起時,那無邊無際的、連著天接著地的、灰黃色的微小顆粒,便飛舞著,衝撞著,擁擠著,叫囂著向天空擴散。大風過後,它們又無可奈何地落下來,落在殘牆斷垣上,落在礦井的廢墟上,落在小草的葉莖上,落在本來就屬它們的土地上。 這些微小的顆粒組成了土地,運動的土地,擴張的土地,淩辱人類尊嚴的土地。 黑圪墶溝的留守人員撤離了,眷戀故土的婦人們撤離了。附近一個以黑圪墶溝命名的小鎮,也在風沙的擴張行為面前失去了慣有的冷漠與麻木;人們覺著似乎得幹些什麼了。 這年,小鎮上新來了一個年輕的鎮委書記,是個和風沙一樣有個性的人。他一上任,便端出了一副大幹一番的架勢,帶著鎮上的居民重建防護林。他還想打開封閉的廢井,提取地下水,澆灌乾燥的沙土,從根本上治服風沙。 年輕的鎮委書記走進了在風沙包圍中的廢墟,意外地在這廢墟上發現了一縷炊煙,一塊綠洲,一個老人。 天哪,這地方竟有一個老人! 老人枯乾精瘦,皮膚粗糙黝黑,面容上滿是皺紋,連白髮稀疏的頭皮上都嵌滿了溝坎,猛看上去,象一顆存放了許多年的老核桃,使你一下子很難窺出他的真實年齡。他似乎五十多歲,再看看,又象六十多歲、七十多歲。年輕的鎮委書記看見他時,他正蜷曲著身子蹲倚在遺棄的絞車房門口打盹,仿佛一隻正在慢慢風乾的大蝦。 這絞車房是廢墟上唯一沒有炸掉的建築,底下的一層已被風沙埋掉,對著原井口的北牆被拆毀了,那是當年為了搬運絞車被迫拆的,現在,已用舊磚砌了起來。車房裡很寬敞,可供使用的面積不少於五十平方米。對門放著一張床,床邊是只油漆斑駁的櫃子,櫃子旁邊的牆角堆著蘿蔔、青菜,門裡口砌著一個鍋灶,灶內殘火尚存,青煙嫋嫋,一隻烤得烏黑的大鍋在嗞嗞響著,水蒸汽在屋裡四處彌漫。屋子正中央放著一隻鐵案子,案子上放著水瓶、茶碗,案子底下是幾個裝糧食的瓦罐。 年輕的鎮委書記走進屋內看了半天,老人都沒發覺。書記沉思著,走出屋門,狠勁咳了一聲,老人一驚,乾瘦的腦袋從胳膊上慢慢抬了起來,兩隻深陷在眼眶裡的渾黃的眼珠,直直地盯著他,半天沒有一句話。 老人的腰彎駝著,象一張沒有拉開的弓。他慢慢站起來的時候,駝背支起了浸著斑白汗跡的上衣,露出黑紅的瘦腰和脊樑。他身上的衣服已曬得發白,袖子、前襟及背上都打了補丁,唯有胸前隱約可見「防護服」三個字,仿佛多少可以證明這是一件工作服。 「老人家,您是這礦的工人?」 老人微微把腦袋點了一下,開始狠命地挖掛在胳膊肘上的一隻油膩膩的煙荷包。 「這礦撤走有五年了吧?」 老人劃著火柴,用顫微微的手點著火,咬著煙嘴兒猛吸了兩口,看著煙鍋裡的火滅不掉了,才指著門旁的一隻落滿塵土的木墩子,示意鎮委書記坐下。他自己也兩手抱膝,在另一隻木墩子上蹲下了。 「您還在這兒留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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