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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〇


  「傳話叫大傢伙兒回去吧!」

  幾個窯工代表馬上將二老爺的指令傳達下去,聚在廣場上的人群開始湧動了,聚成一片的火把一支支分散開去。

  就在眾人四處散開時,二老爺突然發現,一個披頭散髮的女人淒厲地叫喊著,撲上了公司公事大樓的高臺階。

  二老爺身邊的一些人也看到了:「是她!是小兔子他娘,她瘋了!」

  二老爺頓了頓腳,對身邊的家人吩咐道:「快!快沖過去!把她拽走!」

  兩個家人慌忙撥開身邊的人群,向燃燒的公事大樓臺階上沖。可他們還沒沖到臺階上,小兔子媽已跌跌撞撞撲進了門廳裡,一團裹著熱風,裹著濃煙的大火,立即將她吞噬了。

  他們聽見了小兔子媽在濃煙大火中的哭喊聲:「小兔子!等……我!等等……我!別……別跑!別跑……」

  二老爺心情沉重地扭過臉去,像躲避什麼不祥之兆似的,急急地向前走了。

  他拋下了一個帶著火光的破敗的殘夢。

  這是一個悲慘的夜,一個壯觀的夜;這個夜,也像五月二十一日那個令人震驚的夜晚一樣,永遠留在了田家鋪人的記憶中,永遠留在了田家鋪這塊土地的歷史上……

  天濛濛亮的時候,田大鬧從昏迷中醒了過來。他睜開兩隻沉重的眼皮,看到了波動著縷縷紅光的藍湛湛的天空,看到了東方天際的幾朵紅雲,看到了歪斜井樓上的紅色三角旗。他沒敢動彈,他的頭枕在一個死去的窯民的大腿上,他的身上還橫躺著一具沉重的屍體,那屍體已經僵硬了,一隻幹樹棍一般的胳膊直直地伸到他臉前,一柄帶血的大刀倚著他的胸脯,斜插在面前的地上。他嗅到了一股濃重的血腥味,他感到頭很疼,感到臉上有什麼東西在爬,癢癢的。他慢慢將壓在屍體下的手抽了出來,一摸臉,這才發現,在臉上爬動的是濃郁的血,是血在緩緩地流。他嚇了一跳,他想推開壓在身上的屍體坐起來,可又不敢。他不知道這一夜之後,面前這個悲慘世界變成了什麼樣子,他不知道他的夥伴們現在是否還在他的身邊?他不知道他們是被打敗了,還是打勝了?

  四周靜悄悄的,沒有槍聲,沒有爆炸聲,沒有呐喊、嚎叫聲,只有風在這塊黑土地上緊一陣、慢一陣地刮著,把幾片早凋的枯葉、幾陣飛揚的塵土送到了他的面前。那令他振奮的一夜激戰,那使他忘情的一夜喧囂已隨著夜的消逝而消逝了,留在新一天陽光下的是死亡、鮮血和廢墟,是一場噩夢的嫋嫋回音。

  過去的已成為歷史。

  他正躺在漸漸消失的歷史和步步逼進的現實之間的分界線上思索著,他極力想弄明白這是怎麼回事?這塊依傍著古黃河的土地為什麼會發生這麼一場慘烈的戰爭?他為什麼要投入這場戰爭?他和他的同伴們為什麼會倒在這一片墳場、一片血泊之中!這思索是極艱難的——比赤膊上陣去拼殺去流血更艱難,他空蕩蕩的腦袋擔負不起這麼沉重的使命。然而,他要想,他要弄明白!他用一個穿上了窯衣的中國農民的大腦,用中國最古老、最傳統的因果關係公式,對這二十三天來發生的一切,進行著艱難的推導、分析、判斷。

  他想起了兩個人,一個是曾經給了他「很大覺悟」的《民心報》記者劉易華,一個是在戰爭爆發前曾預言過這場戰爭結局的算命瞎子蓋神仙。劉易華生前講的許多話,無疑是有道理,他鼓動他們從田二老爺、胡貢爺的旗幟下獨立出來是正確的。我操!倘或當初他們把獨立鬧成功了,今天的結局也許不會如此糟糕!也許,二老爺、胡貢爺在窯民中間煽風點火,確乎是別有用心的!他們是想……是想……是想——卻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二老爺、胡貢爺也許是想過什麼,可他不知道,永遠也不會知道。他能夠知道的就是,胡貢爺也他娘的完蛋了,二老爺在這場戰爭中連根屌毛也沒撈著,他們也敗了!那麼,反過來說,如果當初窯民們甩開這兩位老爺,自己獨立自主地幹,又能幹出什麼名堂呢?難道向大華公司、向張貴新低頭不成?狗屁!就是獨立自主地幹,這場戰爭也是不可避免的,誰他媽的挑頭,都得走這條路,都得把戰爭進行下去!這就是說,窯民們和二位老爺想法是一致的,二位老爺是英明偉大的,不管二位老爺參加不參加,這場戰爭的結局都會是這個樣子!這或許就是命,田家鋪窯民命中註定要經受這麼一場大劫哩!他一下子想起了比劉易華更高明的蓋神仙。蓋神仙不是說過麼:「大難降臨,在劫難逃。」田家鋪窯民無論怎麼努力,都逃不出這場大劫!事情搞到這種悲慘的境地,決不是哪一個人的過錯,而是邪魔的過錯。他認定他們所有田家鋪人的命運都被一個威力無比的偉大神靈操縱著……

  他認命了。

  他木然地推開壓在身上的屍體,慢慢坐了起來。他看到一個大兵的帽子像個黃色的木車輪在他面前不遠處的溝沿上滾,他覺著很好玩。他用顫抖的手抓過斜插在地上的那柄帶血的刀,支撐著自己的身體站了起來。

  他試著向前走了兩步,行,還行!他還能憑著自身的力量走出這片墳場!

  他迎著金色的陽光、迎著飛舞的塵埃,跨過面前的兩具屍體,不太費力便走到了溝沿旁。他的身後是那座斜井的爬籠。爬籠像條從地下抬起腦袋的巨龍,張著黑烏烏的大嘴,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他那被陽光拉歪了的頎長的身影映到了斜井井口的地面上。

  就在這時,他面前金燦燦的陽光中,出現了一片黃乎乎的身影,這些身影像一股決口的黃水,像一道運動的河流,帶著皮靴踏地的「哢哢」聲,迅速向他逼近。

  他本能地握緊大刀,想撲上去拼個痛快,可手卻軟得很,他費力地揚了幾次手臂,也未能將刀舉起來。

  他站住了,沾滿鮮血的臉膛正對著那幫逼上來的大兵,兩隻眼睛裡放射出一種充滿拼殺渴望的熱辣辣的光芒。

  幾個大兵將槍端了起來。

  一個人在喊:「把刀放下!」

  他不放,他舉不起刀了,他只好把刀橫到胸前,一隻手攥住刀把,一隻手端著鈍厚的刀背。

  響起拉槍閂的聲音:「媽的,老子開槍了!」

  夾在大兵中間的一個軍官模樣的胖子揚了揚手,制止了大兵們開槍射擊的企圖。

  「張……張旅長,他還想殺人!」

  那胖子冷冷地道:「把他的刀奪下來麼!」

  撲過來兩個大兵,他們端著刺刀像對付一隻可怕的怪獸似的,機警而膽怯地朝他跟前湊。他們出現在他的身子兩側,使他不知該應付哪邊才好。左邊的大兵湊近時,他先舉起刀砍了一下,卻砍空了;他一個踉蹌,險些栽倒在地下。右邊的大兵沖了過來,摔下槍,攔腰將他抱住了。

  他拼命扭動著自己的身子,手中的刀不斷地在另一個大兵面前晃。

  「啪!」那個大兵用槍托子在他握刀的胳膊上打了一下,他手中的刀落到了地下。那大兵迎面撲了過來。他怪叫一聲,一把將他摟住了,用滿是血污的大嘴狠狠咬住了他的一隻耳朵。

  那大兵痛叫著,支著身子喊:「哎喲!開……開槍!快開……開槍!」

  另一個大兵鬆開他的腰逃掉了。

  「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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