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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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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三騾子和二牲口沒帶馬肉,他們也許會活活吃掉他們兩人,這是完全可能的,要不,他們為什麼一開頭就問他們有幾個人?人少,便好吃哩! 小兔子毛骨悚然地想著,不顧一切地順著積水的巷道向前摸,他想,他就是被淹死,也不能被這幫瘋子當作食物吃掉! 水漸漸沒過了他的肚子、沒過了他的胸脯,沒到了他的脖子下面…… 他不敢向前走了,他抱著一根浮在水上的棚梁,迷迷糊糊地歇了一陣子。他的眼皮不由自主地往一起合。他恍惚是扒著那根木梁打了一個盹…… 醒來的時候,他身後響起了一陣「嘩啦」、「嘩啦」的蹚水聲。他嚇了一跳,連愣都沒打,便抱著那根救命的棚梁,兩腳打著水,拼命向前劃,他料定後面的人是來追他的!他們一定是搞死了三騾子和二牲口,又來追他了! 他劃得很賣力,不時把水花濺到自己的臉上、頭上。他緊張得渾身發抖。他盼望著他的窯神爺,盼望著那個藍面孔的窯神爺趕來救他,否則,他就完了…… 真的要完了—— 積水幾乎淹沒到巷子的頂端,他覺著幾乎沒有從這條巷子遊出去的希望了。他的頭已緊緊貼到了巷道的棚梁上,冷冰冰的黑水,就在他的鼻翼下波動著,晃蕩著,時時有可能鑽進他的鼻孔,嗆進他的肺裡。他已放棄了那根救命的棚梁,棚梁沒有用了,成了一種多餘的累贅。他的手抓著巷道頂部的一根棚梁,靜靜等待著死神的到來。 然而,就在這時,那個藍面孔從面前的黑水裡悠悠地飄了出來,他在向他招手;他招手時,身邊的水波輕輕晃動起來。 他屏住呼吸,一頭紮進了水裡…… 古黃河大堤像一條連綿起伏看不見首尾的巨大的長龍,靜靜地伏臥在這塊浸透血淚的古老而遼闊的土地上。它高大而又陡峭,對著曠野和湧著河水的兩面斜坡上長滿了青綠的野草、野蒺藜、酸棗樹棵子,很有些生機勃勃的樣子。堤埂很寬,可以走得牛車、驢車、獨輪車,在當地人們的習慣意識中,素來是一條通衢大道——至少依傍著田家鋪的這一段是這樣。大堤由砂礓、黃泥構成的,堤面上嵌著兩道深深的車轍溝,像大華公司為運煤小火車鋪設的鐵軌似的,這車轍溝裡,晴天沸沸揚揚地騰著浮土,雨天滿滿溢溢地積滿泥水,終年如此,仿佛它們要和這古黃河大堤一起,作為人類活動的一個歷史遺跡,永遠留在了這塊土地上。 大堤下,原本是一片空曠的生荒地,生荒地上是一片亂墳崗子,素常沒有人煙,當年曾文正公跑馬劃地,劃出的盡頭便是這裡。胡、田兩家的分界堤——也就是現在的分界街,也合乎情理地修到了這大堤下面。開礦以後,這裡才漸漸熱鬧起來,沒有墳主的亂墳崗子被逐漸鏟平了,一座座、一片片土庵子、草棚子、茅屋子建起來了,大華公司開礦挖出來的矸石碴也開始堆到了這段大堤的護坡上。於是,這條用黃色的泥土,用大地的精靈,用幾代人的心血建築起來的大堤上,出現了一段刺目的、灰褐色的地段,使那些看慣了黃土,看慣了這條大堤本來面目的人們很不舒服。 田二老爺便是其中的一個。 田二老爺每每看到這段灰褐色的堤埂,總免不了要想起可惡的大華公司、總免不了要在心裡詛咒幾句。 現在,二老爺心情極為惡劣,二老爺恨呵,尤其看到這來自深深地下的灰褐色的矸石,更覺著十二分的不舒服。二老爺固執地認為,田家鋪目前所面臨的一切危難,他面前所出現的一切難題,都是大華公司一手造成的!就是田老八殺人,也是大華公司造成的!二老爺懂邏輯,二老爺的邏輯是:倘或大華公司不到田家鋪開礦,則不會出現五月二十一日的礦難;倘或沒有五月二十一日的礦難,《民心報》記者劉易華則不會到田家鋪來,而劉易華不來,田老八也就不會殺人! 罪惡之根源還在於大華公司的開礦! 然而,二老爺嚴以律己。罪惡之根源在於大華公司,可二老爺要嚴以律己。二老爺就是這麼高尚。二老爺由劉易華的被殺,想到了自己的責任。嘴上不說,他心裡承認,他是有責任的,田家的族人中出現了田老八這麼一個無情無義、出賣朋友、認賊作父的不孝子孫,不能不是田家門庭的恥辱!作為一族之長,他至少得認這麼一個賬:他管教無方…… 鎮上的窯民們將田老八抓住,五花大綁地押到他府上時,他呆住了,他怎麼也不敢相信田老八會為著一百五十塊大洋,去殺掉一個與他無冤無仇的省城記者!他頓時覺得無地自容,他甩手打了田老八兩記耳光,吩咐手下的人將他關到磨房裡去。 窯民們不幹,領頭的兩個客籍窯民堅持要將田老八立即處死。 他生氣了,他覺著這是對他的不信任,這是對田家門庭的蔑視,好像他們料定他田二老爺會徇私情似的! 他冷冷地對窯民們道:「該咋處置這個畜生,你們不要管。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我們田家乃世代仁義之家,二老爺我會給他動動家法的!倘或我處置不公,你們再找我理論就是!」 「好!二老爺,我們聽您的,可有一句話我們要說,殺人是要償命的!若是我們在田家鋪鎮上再看到這個王八蛋,甭怪我們對您二老爺不敬!」一個客籍窯工硬硬地道。 二老爺火了。這幫臭窯民憑什麼用這種口氣和他講話?他幾乎要發作了,可咬咬牙還是忍住了,他覺得自己輸理了。他們田家門下出了這麼一個敗類,他還如何硬得起來?! 真丟人! 真丟人呀! 窯民們一走,二老爺便將自己獨自一人關在屋裡。二老爺是仁慈的,他不想殺掉田老八,他千方百計想為田老八殺害劉易華找一點理由。他想,只要能找到一點稍稍站得住腳的理由,他都可以不殺他,然而,最終他還是沒找到。他將田老八押到面前來問,也沒問出個所以然來。田老八就是為了錢,就是為了那一百五十塊大洋!這使得二老爺痛苦萬分,二老爺極敏感地想到:今日裡田老八為了一百五十塊大洋可以殺掉劉易華,日後,勢必也會為著一百五十塊大洋,或者一千五百塊大洋殺掉他田東陽的!這種孽種留下來,不但辱沒田家門庭,也會禍害地方鄉民,留下他,就是留下了一條禍根!而且,為此還會得罪那些客籍窯民,渙散他們的鬥志,使得他們和他離心離德,那這場戰爭也就無法打下去了。 自然,二老爺也不喜歡劉易華。二老爺後來還是聽說了,幕後挑唆田大鬧他們鬧獨立的,就是這個劉易華!這個劉易華實在是太狂妄了。前些日子,二老爺還想利用這個劉易華,為田家鋪民眾,為田家鋪進行的這場戰爭造一造輿論,誰料想,他不但與張貴新為敵、與大華公司為敵、與北京政府為敵,居然也和他田二老爺為敵!劉易華壓根兒不是個東西!他從省城跑到田家鋪來,也是別有用心的!他不承認任何權威,根本不把他田二老爺看在眼裡,現在死了,也是一種報應!他想,設若田老八不是為了一百五十塊大洋,而是為了劉易華對他田二老爺的不敬去殺了他,那他會寬恕他的,哪怕擔點風險,他也會寬恕他的——至少,他可以偷偷把他放走,讓他到外面混世界去。 現在卻不行!他是為了一百五十塊大洋,而不是為了仁義;他殺了人,就得償命!而且,從大道理上講——暫且拋開劉易華對他田二老爺的不敬,劉易華到田家鋪來,還是向著田家鋪窯民的,他是站在窯民一邊,反對公司、反對大兵的。就沖著這一點,不殺了田老八也說不過去,人家會罵他田二老爺徇私情,不仁義! 二老爺決定做一個仁義的族長。 二老爺決定殺掉田老八。 當晚便找來了田家有頭有臉的老少爺兒們,商討對田老八的處置問題,幾乎沒有什麼人替田老八說情——二老爺決定殺,誰還敢替他說情?! 於是,便定下來了:背石投河。 於是,今日傍晚,二老爺帶著一幫族人押著田老八,鳴鑼穿過喧鬧的西窯戶鋪街面,來到了古黃河大堤的堤埂上。 於是,在崇高的、神聖的、古老的仁義道德的支配下,一個古老宗族的嚴正家法付諸實施了—— 灰褐色的堤埂上擠滿了人,堤埂下的曠野上也滾動著一片片人頭,人頭的空隙中豎著一杆杆飄著紅纓的槍頭子和一把把寒光閃閃的大刀片。田氏家族的年輕漢子們手執刀棍在二老爺一行人周圍組成了一道嚴密的警戒線,阻止任何人湧入線內。站在堤埂兩旁的人們開始時騷亂了一番,想往線內擠,後來發現無法擠進去,也就作罷了,一個個用石塊墊高腳站在遠處看。 殺人畢竟是一件十分好看的事,不管是官府殺人,還是民間殺人,總是很好看的。眼見著一個活生生的性命在一瞬間像煙一樣地驟然消失,活著的、圍觀的人就會產生一種非凡的滿足,哪怕是身無分文的人,也會感到這種滿足,至少他們會認為,他們還活著,他們要比這死去的人強得多! 今天是你,以後才輪到我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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