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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我,是我!」

  「你是誰?」

  「我是田老八呀,和先生您拉過呱的!劉先生,您睡了麼?」

  劉易華這才松了口氣,把火油瓶往門旁的灶臺上一放,拉開了門閂。

  一個渾身透濕的高大漢子閃身進了屋,這漢子進屋之後,頓頓腳上的稀泥,抓過門後的一條毛巾揩了揩臉上的雨水和汗水,謙恭地道:「劉先生,真……真對不起,這深更半夜的,嘖,嘖……」

  劉易華笑道:「沒啥!沒啥!你田八哥能三更半夜來找我,是看得起我,是信得過我嘛!」

  「劉先生,張貴新要抓你!」田老八很機密地探過肥大的腦袋說。

  「知道,可他們抓不走,有你們大夥兒的保護,他十個張貴新也抓不走!」

  「是的!是的!」

  田老八在劉易華的炕沿上坐下了。

  「田八哥,有事麼?」

  「哦,有,有!」田老八愣了愣神,站起來,走到窗前揭開窗簾向外看了看,回轉身道,「劉先生,我是翻牆頭進來的,我怕叫外面的人看見……」

  劉易華笑笑道:「我知道,你一翻牆頭進來,我就知道了。有什麼事,快說吧!」

  田老八翻了翻眼皮,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劉先生,劉……劉先生,礦裡的弟兄們可他娘的慘啦!」

  「哦,你是從礦裡跑出來的麼?」

  「不,不,大兵攻礦的時候,我不在礦裡,天黑以後,二老爺派我到礦裡看看,我就從他娘的西護礦河摸進去了!」

  「那裡的情況怎麼樣,快給我說說!」劉易華興奮了,他急於知道這一下午打下來礦內窯工的傷亡情況,他要為他的文章充實一點新鮮內容。

  「快,你說,我記!」

  他轉過身子到桌上去拿紙、拿筆,卻不料,就在他轉過身子的時候,田老八猛撲過去,從後腰裡拔出一把匕首,對著他的後背就是一刀,他未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已歪倒在身邊的破椅子上了。他的頭仰靠在椅背上,嘴角劇烈抽顫著,整個面孔都扭變了形。他凸暴著一雙眼睛直直地盯著田老八,哆哆嗦嗦的嘴裡只吐出了一個極簡單的字:「你……你……你……」

  田老八抬了一下手,想去捂劉易華的嘴,可看到他已沒力氣喊了,才放棄了這一念頭。接著,田老八握刀的右手使勁擰了一下,讓刺入劉易華體內的刀子轉了大半圈,才將刀子拔了下來。

  刀子拔下,血水像泉一樣地湧了出來,立時,浸透了劉易華的長衫。繼而,這血水流到了劉易華跌坐的破木椅上,又順著木椅的縫隙流到泥地上,一會兒工夫,椅子下面的地上便積了一攤血。

  劉易華卻沒死。他兩條腿僵了似的牢牢支撐在桌子下面,一隻手捂住傷口,一隻手扶住桌沿,始終保持著一種坐的姿勢,他已沒有能力反抗了,他只是大睜著一雙困惑的眼睛看著田老八,眼角浮著一絲淚光。

  田老八又一次舉起了刀子,可刀子在手裡直抖,久久沒落下來。他不無愧疚地對著劉易華道:「劉先生,這……這怪不得我,我知道您是好人,冤有頭、債有主,今生今世的賬你若要算個明白,就去找張貴新!變鬼也去找他!」

  一滴痛苦的淚珠,順著劉易華的眼角流了下來,流到了他的臉頰上,又順著臉頰滾入了耳窩裡,他像耳語般地道:「這……這……這是為……為什麼?」

  田老八的臉也被痛苦扭曲了,他抖著沾滿鮮血的手,抖著血淋淋的刀,惡狠狠地道:「為了窮!為了窮!這個仗打勝了,我田老八也富不了!我典了地、賣了牛,還欠我家二老爺五十塊大洋,不殺了你,我贖不回地,還不了賬,我也得去下窯,可我不願去下窯!不願!就這話!」

  「明……明……明白了!」

  一句話剛說完,田老八手中的刀子又落了下來,劉易華整個身子向上一挺,「撲通」一聲,俯到了面前的桌子上,霎時間,傷口裡流出的血滴到了他那剛剛寫了一半的文稿上……

  田老八料定劉易華活不了了,沒顧得去拔劉易華身上的刀子,就慌忙翻弄起劉易華的東西,可他很失望,劉易華帶來的破皮箱裡,除了稿紙、書,便是幾件換洗的衣服,值錢的東西一件沒有。他不死心,又到劉易華身上去翻,翻了半天,才在劉易華長衫的口袋裡翻出了一塊溫熱的大洋和一塊懷錶。

  把大洋和懷錶往懷裡一揣,田老八轉身就往門外走。不料,剛走到門外,被起來解小便的房主發現了,房主喝問道:「誰?」

  田老八不敢回答,三腳兩步跑到院牆跟前,縱身一躍,跳上了牆頭。牆外恰是一根路燈杆——大兵進駐田家鋪之後,公司開始每夜供電,路燈的燈光照出了田老八的面龐,在田老八跳下牆頭前,房主已認出他來。

  房主料定發生了點什麼事,忙跑到劉易華的房間去看,這才發現劉易華遭了暗算,他當即叫醒了左鄰右舍的人,喊來了打更的窯工團的窯工,請大夥兒幫著搶救。

  然而,已經晚了,劉易華已經不行了,大夥兒把他放在炕上的時候,他痛苦的臉上已沒有一絲血色了,整個面孔蒼白得像一張紙,一雙眼睛黯然無光了。

  「誰,劉先生,是誰幹的?」一個窯工代表問。

  劉易華不回答。

  「說呀,誰幹的?」

  劉易華還不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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