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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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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此,那個世界便屬他了,那個世界的一切任他安排了。那個世界是他一生全部樂趣之所在。每當挾著煤鎬,提著油燈下窯去,他就想著,他有一個女人,他要好好地活著,為那個女人,也為他自己。上得窯來,吃罷飯,摟著自己的女人睡在破炕上,他就滿足得無法再滿足了。想想唄,有飯吃、有衣穿、有女人陪著睡覺,人生還需要什麼呢?不過,這幸福的日子並不長久,一個個新的生命相繼出世,他肩上的擔子也日益加重了。頭兩個孩子來到這個世間時,他還沒感到太大的危機,他覺著憑自己的力量可以養活他們。可當第三個、第四個孩子又來到世間後,他有了些惶恐,他連覺也不大敢睡了,可就這樣老五、老六還是前腳接後腳地撲進了人世。這真是沒辦法的事。 孩子多了,他那點可憐的樂趣也被剝奪了,統共只有一間屋子。開頭,他還希望孩子們早早睡熟,可往往不等孩子們睡熟,他自己便先自睡了過去。後來,他和老婆只得又到麥地裡去,像他們第一次時那樣…… 這挺丟人的,他想都不敢多想,他和他女人趴在麥地裡時,再也沒有第一次時的那種充滿幸福的感覺,他覺出了生活的艱難可怕,他覺著自己真的像個牲口,讓生活的重負給壓趴了下來。 現在,他和他的女人都老了,他清楚地知道,他們都走到了生活的末路上;即便他活下來,生活也不會有多大的樂趣了。有時他真想死,他死了之後,對一切便可以不負責任了。真的,他為什麼要對他們負責任呢?老大、老二都不小了,這個家庭的主要責任該由他們承擔起來了,他老了,老了,老了…… 他不知道到現在為止,他在這深深的地下呆了多長時間,他只覺著這時間很長、很長。這浸泡在黑暗中的漫長時間像個無形的惡魔,將他殘餘的生命又擄走了大半,他的心一下子衰老了十幾年。當他在風化葉岩地段爬行時,他突然發現自己的腿腳都不那麼靈便了,膝頭和胳膊上的關節「咯咯」發響,手掌和膝骨壓在地上發木、發麻,骨子裡隱隱作痛。他那一身令人崇敬的肌肉不見了,他的胳膊細得像根棍,大腿上的皮肉都松垮下來。 他一步步向前爬著,他覺著自己在一點點變成牲口,他一忽兒把自己想像成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馬,一忽兒又把自己想像成一條筋疲力盡的老牛,他僵直的胳膊和麻木的手掌仿佛正在變成牛馬的前蹄,他那壓在泥水中的膝頭和拖在地上的腳掌仿佛正在變成牛馬的後腿。他和牛馬不再有任何區別,他和它們一樣赤身裸體,他和它們一樣四肢行走,他和它們一樣失去了生命的自主權,生命韁繩已經不在他自己手裡。 他也不止一次地回想起自己年輕時的好時光。他是堂堂正正做過人的,像每一個男人一樣,他有過自己值得驕傲的歲月與經歷。二十多年前,在青泉縣官窯局房前的草地上,他和許許多多來自各縣的鄉民們一起到官窯局畫押下窯——那一年甯陽大旱,莊稼無收,到青泉官窯局下窯的人很多。官窯局的總辦、幫辦老爺們搭起了架子,要對下窯者進行測力考試,官窯局房前的草地上放著一個重約二百斤的石滾子,只要能搬起那個石滾子的,便算合格。他沒費什麼力氣就將那個石滾子搬離了地面,「哈嗨」一聲,他竟將那石滾子舉過了頭! 那時,他的勁多大呀!他覺著,他跺跺腳也能把地跺出個窟窿來! 多麼好! 這一切是多麼好! 然而,好時光一下子便過完了,他甚至沒來得及好好咀嚼一下這好時光的滋味,好時光便像一陣風一樣從他身邊刮過去,只在他身邊拋下了一些枯草敗葉…… 難道這就叫生活? 生活真會欺騙人! 他不知道自己還要在這礦井下呆多久,他在黑暗中摸索時,總不時地想到死。死,對他來講是極容易的事,不要說餓死、憋死、渴死,巷道裡的每一次冒頂都可能送掉他的性命。有時,他乾脆把這座偌大的礦井看成了一座巨大的墳墓,他想像著自己已經死了,只是魂靈在四處飄蕩。人們不是說過麼,「千條路走絕,來把黑炭掏」。實際上,從在官窯局的局房前舉起那個大石滾子起,他就命中註定要被礦井吞噬掉、埋葬掉,今日死在這裡並不值得驚奇。 他卻可憐小兔子。他已享受過人生的千般滋味,而小兔子沒有,他還是個孩子,他應該理直氣壯地活下去!他覺著,在他人生的末路上,小兔子就像一盞剛剛放出生命之光的燈,無論如何這盞燈是不應該熄滅的。他不恨小兔子,真的,一點也不恨,就是發現小兔子偷吃那塊馬肉時,他也不恨他,他打他完全是無意識的一時衝動,打過之後,他就後悔了。可後悔歸後悔,打卻照打。好像打人的是一個人,後悔的又是一個人。剛才他和三騾子下手太重了,把小兔子打慘了,他想,這也不能完全怪他,他是好心,他是在對小兔子的生命負責,倘若小兔子一人丟在後面出了意外,他有何顏面去見田家的父老兄弟?小兔子也太強,挨打時竟不討饒,若是他討饒的話,他也許會恢復理智的。 他不再打他了,絕不再打了。他要再打小兔子就讓他爛手爪子、爛肚腸子,就讓他不得好死!他要像個真正的兄長一樣,對待小兔子…… 前面的巷道被完全堵死了,他用手四下摸了一遍,沒發現任何空隙,塌落下來的矸石、煤塊把水溝也堵嚴了,腳下的水在巷道裡積了有尺餘深,四下摸索時,他碰到一些漂浮在水面上的木楔子,木楔子在不時地碰他的腿。 走在他後面的三騾子和小兔子也陸續跟了上來,他們都判斷不出自己所處的方位,都不知道該不該拼盡全力來扒通前面巷道的堵塞物。 正遲疑間,二牲口叫了起來:「有風!」 果然,有風。他們三人同時感到有一股涼颼颼的風從什麼地方吹來。有風就說明這巷子並沒有被全部堵死,或許沒有堵嚴的地方,他們沒有摸著。 他們又用手去摸,結果,還是沒發現可以鑽過人去的空隙,而且,他們也沒在堵塞物前面發現風。 這說明他們摸過來的這條巷道的另一側,還有一個通風的巷子! 他們又沿著巷子的另一側往回摸,往回摸了不到二十步,就發現了一個上坡的斜巷。這意外的發現使他們精神為之一振,他們以為已找到了通往斜井的路,遂不顧一切地向上攀去…… 三騾子爬在最前面。 自從打死那匹棗紅馬,喝了馬血,吃了馬肝之後,三騾子的精力漸漸恢復過來了,他先是讓二牲口挾著可以走了,繼而,便拋開二牲口自己也能湊合著向前摸。通過那段風化葉岩地段時,他爬得極好,他自己也沒料到,他的手腳居然比二牲口還靈便呢!這當然得歸功於二牲口。打死馬之後,他曾像惡狼一樣撲上去,恨不能生生咬下一條馬腿來,二牲口揍了他,揍得他嘴角流血。二牲口沒讓他一下子吃個夠,只讓他喝了一些馬血,吃了一點馬肝,倘或當時沒有二牲口的阻攔,他這條命說不準就要送掉了。自然,他也感激遠房四叔胡德齋,儘管在他餓倒在地時,胡德齋不願背他,他曾咬牙切齒地恨過他,但他還是為胡德齋的死感到難過,他覺著他是為他們大夥兒,甚至是為他而死的。他從他身邊離開時,曾從死馬身上砍下了一小塊最好的肉塞到了他的嘴裡,他不願他在陰間做個餓死鬼。 從一走上這條上坡的路,他就來到了最前面,他認為從現在開始,他不應該再拖累二牲口了,他也不能再拖累二牲口了,他不能再讓二牲口在前面探路,這很危險,他得把這事承擔下來。二牲口救了他的命,他要真心地把二牲口當作自己的二哥,當作自己的親二哥! 過去,他是看不起二牲口的,胡、田兩家的爭鬥暫且不說,就他那副窩窩囊囊的樣子,他就看不順眼。前年八月,他挑頭為「打針事件」鬧罷工的時候,礦上三分之二的工人都不下窯了,二牲口卻還窩窩囊囊地給公司的王八蛋賣命;公司為了破壞罷工,凡下窯者,一班給三班的工錢,這傢伙居然在地下整整三天不上窯,硬是掙了二十七個班的工錢!他聽說之後,發誓要打斷他的腿。後來,罷工勝利了,他也就把這事忘到腦後去了。 他當初幸虧沒去打斷他的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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