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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馬的慘叫聲終於平息下去之後,二牲口又劃著了第三根洋火——

  馬的一隻眼已經被砸瞎了,破碎的眼球帶著猩紅的血墜出了眼窩,可它竟活著!它的脖子硬硬地挺著,脖子上的青筋凸暴暴地現著,抖顫的,流血的鼻孔裡、嘴裡依然在吐著熱氣……

  這是一條多麼頑強的生命呵!

  二牲口和他的同伴們全被驚呆了!

  二牲口再也不讓小兔子和三騾子用矸石去砸,他讓小兔子劃著洋火照著亮,自己從倒塌的棚梁的空隙中鑽進了大半個身子,他伸出粗糙而抖顫的手,去撫摸馬的頭、馬的脖子。他的手是那麼輕柔、那麼深情,仿佛不是撫摸著一匹即將咽氣的馬,而是撫摸著自己淘氣而倔強的兒子。在他的撫摸中,馬的脖子突然一軟,沉重的、滿是血污的腦袋終於垂落下來……

  憑藉著八千餘名騷動窯工的力量,胡貢爺扎扎實實地偉大起來。這偉大刻在貢爺腦門的皺紋裡,浮現在貢爺莊重嚴峻的臉膛上,夾雜在貢爺的言談舉止中。貢爺大大咧咧地說話,大大咧咧地罵人,大大咧咧地討價還價,大大咧咧地拍桌子砸板凳!誰敢把貢爺怎麼樣呢?貢爺是窯工代表團的總代表,是決定這場騷亂的關鍵人物,貢爺代表了八千窯工、身後跟著八千窯工,貢爺眼下和鎮守使張貴新、和縣太爺張赫然、和省裡的、北京的那些大官兒們一律地平起平坐!

  這是一個可以載入田家鋪鎮史冊的輝煌時刻,在這個輝煌時刻裡,德高而又望重的胡貢爺,代表地方窯民和北京政府的官員們進行著艱巨而認真的談判。談判已進行了整整三天,在實質問題上未取得任何進展,政府和公司方面大談封井之必要,還請了許多專家來證實:窯下已不存在活人了。而貢爺不信,貢爺堅持認為:即便窯下的人都死絕了,也得把屍體全抬出來;否則,不能封井。

  貢爺已看出了政府方面的軟弱,二十七號那日窯工們奪下公司大門,而張貴新的軍隊卻未敢發動進攻,這便足以說明政府的軟弱,政府也他媽的欺軟怕硬!你不來點硬的,它就不把你當人看,它以為你軟弱好欺,它就會以國家的名義來安排你的命運!混帳東西!

  貢爺偏不尿你這一壺!

  貢爺所依託的力量不僅僅是八千窯工。三天以來,貢爺通過各種渠道,先後聯絡了甯陽周圍三縣境內的許多紳耆名流,組成了「田案後援會」,這「後援會」也是貢爺的後盾。另外,還有一股意想不到的力量也在支持他——這真是貢爺做夢也想不到的力量,盤踞大青山深山窩的杆匪頭目張黑臉也通過小李莊的李秀才捎了信、送了槍彈來,說是要幫助他和鎮守使張貴新幹到底!開始,他和田二老爺都很納悶,搞不清杆匪張黑臉的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後來,再三逼問,李秀才才說明了實情:原來,槍彈並不是張黑臉送的,而是李四麻子送的,張黑臉一夥不日也將接受李四麻子的整編,和李旅長的隊伍一起打張貴新!

  李秀才這人,貢爺是認識的,秀才博古通今,對當今天下之事了如指掌,李秀才說:「當今天下乃多足鼎立之勢,決非段氏可以武力統一得了的,八省反段聯盟業已形成,一場大戰在所難免;老段倒臺指日可待,依附于段系的張貴新斷無前途可言,現在已是借機驅張的時候了!所以,你們不必顧慮,只管打好了;不管打到什麼程度,倒黴的只能是張貴新!到時候李旅長做了甯陽鎮守使,抑或是省裡的督軍,說不準也給貢爺您弄個縣太爺的位子坐坐哩!」

  這真正是大幹一番的絕好時機!

  貢爺心裡有了這麼一個實底,愈加硬氣了。他反復權衡,覺著應該幫著李旅長來打張旅長,張旅長——張貴新委實不是個東西!別的不談,光是耀武揚威地開到田家鋪來庇護大華公司這一條,就是貢爺絕對不能接受的!一見面,居然還對貢爺擺架子,儼然一副大人物的模樣,呸!什麼玩意兒!

  可是,過後又一想,想出了新的道道。貢爺對省府、對北京、對影響全國的官僚政治一貫瞭解較少,經李秀才一講,貢爺才恍然明白了,原來政府內部還有這麼多派;還打得這麼凶!這便有了可乘之機。就拿眼前來說吧,李旅長可以利用窯工騷亂,利用他胡貢爺來打張旅長;他和他手下的窯工們不是也可以利用李旅長手中的槍,來保護自己麼!倘或是逼得張旅長低下了頭,他又何必非要把張旅長逐出甯陽呢?

  這端的有點狡猾的味道,貢爺自覺著自己搞政治是入了門了……

  自然,這是不能和李秀才談的,搞政治麼,就是他媽的搞陰謀!貢爺和田二老爺一商量,當下決定:拉著李旅長,牽著張黑臉,瞄著張旅長,好好地鬧騰一番。李旅長那百十杆槍、十幾箱子彈收下了——不要白不要,貢爺還想在日後拉出一個民團保衛鄉里哩!李秀才又趁熱打鐵,向貢爺建議道:為造成影響,爭取主動,窯工方面應立即採取行動,在談判過程中設法劫持張旅長和政府官員作為人質!

  這主意未免太毒辣了,貢爺和二老爺一致認為幹不得!劫持了張旅長,勢必要激怒那一個旅的大兵,一場流血激戰就在所難免;而劫持政府官員則是不折不扣的造反,政府方面決不會等閒視之,定會調來大兵予以圍剿,這麼一來,局面就無法收拾了!田二老爺甚至想到:李旅長也在搞陰謀,他是想借窯工之手,製造一個進兵甯陽的藉口,倘或是貢爺真帶著窯工這麼幹了,田家鋪地面上殺得血流成河,李旅長李四麻子也決不會挺身而出助窯工一臂之力的,他或許會打著剿匪的旗號,將窯工和張貴新的兵一勺子燴了!

  貢爺和二老爺明確表示:他們只希求事情能得到一個公平妥善的解決,並不想與政府為敵;況且,窯變原本是大華公司造成的,就是要綁兩個人質,也決不能對張旅長和政府官員們下手。

  這使李秀才大為失望……

  李秀才走後,貢爺就和二老爺商量了,兩人一致認為:事情比較複雜;日後每走一步,都得小心謹慎,既不可屈服于張貴新的壓力,又不能上李四麻子的當,須得統觀全域,因勢利導,方能切切實實地為八千窯工負起責任來!

  不過,貢爺主張綁架李士誠和趙德震。

  貢爺對李士誠和趙德震素常沒有好感。大華公司在田家鋪開礦以後,李士誠和趙德震曾經拜訪過貢爺,還讓貢爺當了地方顧問。表面看來,李士誠和趙德震對貢爺是十分尊重的,但是,實質上卻不是這麼回事,實際的好處,貢爺一點兒也沒撈到,辛辛苦苦當了一年顧問,只有一百塊大洋,連半年的煙資都不夠。前年冬天,貢爺開口想問公司要幾車煤烤火,公司竟然不給!媽媽的,貢爺火了,乾脆辭掉了那掛名的顧問不幹了。後來,礦區發生了什麼「霍亂」,公司的人要給窯工們打針,引起了窯工的恐慌,貢爺便趁機煽風點火,唆使三騾子胡福祥領頭罷工。

  這次災變發生之後,貢爺高興了,挺身而出了,貢爺一來要為八千窯工主持公道,為遇難工友伸張正義,並藉以擴大自己的政治影響;二來也要報復一下公司的王八蛋!貢爺料定李士誠和趙德震會來收買他的,他做好了充分的思想準備,等著接受他們的收買。他估計,這將是一筆不小的數目,至少得三五千塊大洋!想想唄,死了一千多號人,這麼大的事!沒有三五千塊大洋,能打發得了窯工領袖胡貢爺麼?*

  貢爺早就想好了,最低也得三千塊,沒有三千塊,免開尊口!即使是三千塊,貢爺也不能這麼利索地就答應幫忙,貢爺得搭足架子,得讓他們知道貢爺的偉大!倘或是四千塊呢?架子自然還是要搭的,只是要客氣一些,見好就收,倘或是五千塊,那麼,也就不必搭架子了——以五千塊的重金收買貢爺,難道還證明不了貢爺的偉大麼!收了這五千塊,貢爺也不會出賣窯工們的利益;貢爺可以同意公司封井、可以幫公司做一些安撫的事情,但,應該給予死難窯工家屬的撫恤金卻分文不能少了,否則,貢爺的政治聲譽會受到影響,領袖的地位就保不住了,田二老爺也會大做手腳,搞得他身敗名裂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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