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梅森 > 黑墳 | 上頁 下頁


  小五子被打得跌跌撞撞,幾乎摔了一跤,她站住之後,愣了半晌,恨恨地道:「姓田的,你聽著,胡家女人的便宜不是這麼好占的,我爹會把你殺了!你等著吧!」

  從那以後,田大鬧便一直在等著。他決不懷疑這威脅存在的真實性,他知道三騾子胡福祥的鼎鼎大名;如果三騾子決意復仇,他是防不勝防的,他的小命,遲早有一天會葬送在三騾子或者胡家哪個小兄弟的手下的。從那以後,他就做好了準備,時刻戒備著可能發生的不測,輕易不跨過分界街一步;只要出門,他懷裡總要揣上把攮子,身邊總夥著三五個田家的族裡兄弟。

  然而,整整半年過去了,什麼也沒有發生。

  他漸漸地把這件事情遺忘了,恍惚覺著自己不是糟踏了一個姑娘,而僅僅是在窯子裡搞了一回婊子……

  偏偏在這時候,有一天小五子在下班的路上截住了他,挺著已明顯凸起的肚子撲到他懷裡……

  他傻眼了,他想不到自己的一時荒唐,竟給小五子的肚子裡增加了一個生命!從那一刻開始,他的良知復蘇了,他才開始產生了愧疚和悔恨;他才開始認真考慮,究竟是不是該把小五子娶到田家,做他的老婆?

  災難發生的那個夜晚,他掉了魂似的在田家族長田東陽田二老爺門樓前的小巷裡晃蕩。他幾次想敲開田家大院的黑漆大門,把這一切都如實地向本家二老爺說清楚,懇求他認可這門親事。

  他這樣做,的確不是因為怯弱、因為害怕;完全是因為愧疚,因為對不起一個無辜的女人。他不敢再回想小五子那張滿是淚水的臉。

  他開始意識到,他是個男子漢。

  幾次走到田家大院門樓前,他都想以一個男子漢的勇氣,嘭嘭敲響那兩扇黑烏烏的、門環上鑲嵌著銅獅子頭的大門,可每一次,他都像娘兒們一樣退縮了。他知道,這是完全不可能的!二老爺田東陽除了把他罵得狗血噴頭以外,決不會給他任何別的恩賜了!撇開田、胡兩家的幾代世仇不說,就憑著青天白日在排水溝裡搞人家黃花姑娘這一條,二老爺也不會輕易放過他!二老爺為人清廉正派,素常對那些傷風敗俗的事情最為痛惡!你若把這一條拿出來當理由,提出娶胡家的小五子做老婆,真他媽的是發了瘋!

  不過……

  不過,也不儘然。

  二老爺德高望重,最講究君臣父子、仁義道德。搞了人家胡家的黃花姑娘,確是他田大鬧的不是;可人家的女人懷了孩子,你總不能拋開不管吧?這于仁義、于道德、于良心,都是說不過去的。這粗淺的道理他田大鬧尚且懂得,二老爺身為田家長輩、一族之長,焉能不懂?縱然是遭一頓痛駡、挨一頓責打吧,二老爺總得讓這事有了結。

  這麼一想,田大鬧有了點信心,眨眼間又從娘兒們變成了一條硬錚錚的男子漢,居然——敲響了那兩扇莊嚴的黑漆大門。

  沒人應。

  舉起手再敲。

  頭進院子東廂房的燈光亮了,隨著「吱吱啞啞」的一陣聲響,田大鬧從門縫裡看到,打更的三表叔披著件粗藍布對襟小褂,抖抖顫顫地端著一盞燈從東廂房裡出來了。盞中的燈火忽閃忽閃,把他那佈滿皺紋的核桃皮似的臉膛照得通亮。

  「誰呀?」

  「三表叔,是我!」

  三表叔拉開了大門的門閂:「哦,是大鬧!麼事?」

  「我……我……我找二老爺有……有事。」

  三表叔打了個很響亮的哈欠:「麼事不能明個說?這深更半夜的!」

  「三表叔,我……我有急事,煩請您老給叫一聲,或許……或許二老爺還沒睡倒哩!」

  「唔,我去瞅瞅!」三表叔嘴裡咕嚕著,端著燈進了二進院子。

  望著三表叔彎曲的脊背,田大鬧突然後悔了,我操,這是昏了頭還是咋的?半夜三更闖到這裡來了!你這會兒把二老爺從睡夢中攪醒,能應允的事,他也不會應允的!即使他沒睡倒,正在八仙桌旁和什麼人談經論道,倘或是在那裡看書寫字,你也不能打攪他;二老爺雖然以仁義之心待人,面慈心善,可不是什麼阿貓、阿狗隨便可以打攪的!

  他有了一些惶惑,想轉身溜走。

  然而,就在這時,那場災難發生了。腳下的土地猛然晃蕩起來,田家大院的門窗「嘩嘩」亂響,他身後的門樓子晃了幾晃之後,「轟隆」塌下了一角,飛落下來的泥灰磚瓦險些撲到他身上。

  他聽到了一種沉重的、像悶雷滾過山谷一般的轟隆隆的聲音,他不知道這聲音來自何方,奔向何處,反正,他聽到了這種聲音,這種神秘而可怕的聲音。他覺得這聲音時而在他頭上的夜空中繚繞,時而在他腳下的地層深處湧動。

  他把一切都忘了,包括他的愧疚和後悔,他甚至忘記了他來這裡的最初目的。事後,他還堅持認為,這是天意,是天意讓他三更半夜來到了二老爺的家院,專為了把二老爺從災難之中搭救出來!

  他不再猶豫,一邊亮開嗓門大喊:「快起來!都起來!地動了,快起來!」一邊逕自闖進了二進院子,闖進了二老爺的臥房。

  在二老爺的臥房門口,他首先看到被震倒在地的三表叔。他沒顧得上去扶他,卻一把推開二老爺的房門,把正在點燈的二老爺背出了屋子。隨後,二奶奶也又喊又叫地逃出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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