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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卜守茹和麻五爺一進門,馬二爺就用拐棍支撐著身子,哆哆嗦嗦地對麻五爺說:「蔔守茹這……這賤貨回來我……我沒話說,只……只是她這……這肚裡的孩子咋辦?」

  麻五爺嘿嘿笑著問:「二爺,你看呢?」

  馬二爺道:「我……我看啥?你……你們揍出的雜種,關……關我屁事?!」

  麻五爺笑得益發自然和氣:「咋不關你的事?守茹終還是你們馬家的人,把孩子生在我那兒,馬家不就丟盡臉了麼?二爺你還做人不做了?」

  馬二爺氣瘋了:「我馬二早……早就不做人了,早……早就當了王八,可……可就算老子當王八,也……不能再養王八蛋!」

  麻五爺仍不氣,又深思熟慮地說:「二爺,咱們誰跟誰呀?你心裡得有個數才是。那事我瞞了守茹十一年,本不願說的,今日,卻不能不說了。二爺,我問你,當年不是我替你往卜大爺的轎號裡放炸彈,你能把守茹弄到手?蔔守茹算你的,也該算我的,對不對?咱倆誰都不算做王八的……」

  也是活該有事。

  麻五爺說這話時,卜大爺正被人抬著從門外進來,聽見麻五爺說起放炸彈的事,愣了,獨眼發直,凶光射到麻五爺臉上,咬住麻五爺不放。

  卜大爺沒容馬二爺再插話,便掙開抬他的兩個下人,瞅著麻五爺問:「麻老五,當……當年的炸彈原……原是你放的?你……你哪來的炸彈、洋槍?」

  麻五爺不以為然,把頭一扭沖著卜大爺道:「嘿,卜大爺,你看你,事情都過去那麼多年了,還追個啥呀?今兒個咱得一起對付馬二才是!」

  旋又瞅了蔔守茹一眼:「守茹,你說是吧?!」

  蔔守茹也沒料到當年往蔔家轎號放炸彈的是麻五爺,便道:「我還能說啥?卻原來你們都是一路的混蛋!」

  麻五爺又笑:「喲,我的姑奶奶,咱可得憑點良心,沒我們這一路的混蛋,哪有你的今天!」

  蔔守茹想了想,說:「倒也是。」

  這麼說著,卜大爺已在往麻五爺面前爬了,爬到麻五爺面前,一把摟住了麻五爺的腿:「麻老五,你……你今兒個得給我說清楚,炸彈和洋槍你是……是哪來的?」

  麻五爺大大咧咧地道:「卜大爺,你想能從哪來呢?還不是從巡防營弄來的麼?我不願幹,馬二爺就許了我二百兩銀子。我仍是不願幹,倒不是嫌銀子少,而是覺著太毒了些,就勸馬二爺打消了這壞主意。馬二爺那當兒橫呢,硬要我幹,還說,我若不幹,他就向鄧老大人告我,我呢,是真通革命黨的,就怕了,就違著心幹了。」

  卜大爺又問馬二爺:「是麼?」

  馬二爺掛著一下巴的口水鼻涕,敷衍道:「你……你聽他瞎……瞎扯!」

  卜大爺認定不是瞎扯,鬆開麻五爺,又往馬二爺面前爬,馬二爺有些怕,一邊努力向後退著,一邊說:「卜……卜大爺,你……你可……可別聽麻老五胡亂說呀,他……他這是成心要壞咱『老大全』的生……生意……」

  卜大爺不睬,爬得固執且頑強,獨眼裡凶光閃動。

  麻五爺很興奮,抱著膀子立在一旁,說:「卜大爺,這就對了,你要算帳得和馬二爺算,不是這老雜種,你卜大爺還不早是石城的轎王了!」

  馬二爺坐不住了,額頭冒汗,佝僂的身子直抖,可著嗓門喊進兩個馬家下人拉住了卜大爺,說是讓卜大爺先回自己屋裡消消氣,有話待麻五爺走後再談。

  卜大爺死活不願去消氣,一面掙著,一面破口大駡,罵馬二爺,也罵麻五爺。

  麻五爺直搖頭,對蔔守茹說:「你看你這爹,你看你這爹,咋變成這種樣子了呢!咋連我都罵?好歹我也算他女婿嘛!」

  說罷還歎氣,似很委屈,又很無奈。

  蔔守茹看著這三個男人都覺著噁心,便道:「你們都該去死!沒有你們這世上或許還能乾淨點!」

  麻五爺不贊成這話,說:「讓他們去死,咱別死,咱死了這一城的轎子誰伺弄!」

  轉而記起蔔守茹肚裡的孩子,想到來馬家的初衷,麻五爺又自作主張地對馬二爺道:「二爺,不說別的了,就沖著咱當年的情義,這孩子也得在你老馬家生,這事就這麼著吧,啊?」

  馬二爺被那陳年炸彈弄得很狼狽,硬氣保不住了,就在臉面上服了軟:「五爺,事已到了這一步,我……我還說啥呢?這麼著吧,我認栽,蔔守茹和肚裡的孩子都跟你,我……我都不要了!我再不圖別的了,只圖個平安清靜!」

  麻五爺手一擺:「別講價!好事做到底,守茹娘倆你先給我養著,哪天你一蹬腿,我就連他們娘倆一起接走!這才算咱義氣一場嘛!」

  馬二爺渾身哆嗦起來:「麻老五,你……你也別欺人太甚,蔔守茹我都讓給你了,你……你還要啥?」

  麻五爺想要馬二爺的轎號,就說:「你那些轎子不好伺弄呀,我想了,離了蔔守茹和我還真不行……」

  馬二爺豁出去了,當場咬下了自己一截小指,表明了自己對保護轎號的決絕意志:「麻老五,你要我的轎不是麼?你看著,二爺我最後一滴血都……都得灑在轎上,看清了,這麼紅的血!在爺的脈管裡流了七……七十年的血!」

  守茹看著馬二爺手上那流了七十年的血,冷笑道:「你那一點髒血潑不了幾乘轎!你現在咬手指倒不如用刀抹脖子,那倒利索些。」

  又說:「就算你現在就死了,我也不會離開馬家的,我就是沖著你的轎號來的,不把你的東城轎號全統下來,我不會罷休的。」

  馬二爺瘋叫道:「你……你做夢!我的轎號是我幾天賜的!就算沒皇上了,民……民國也得講理!子承父業,天……天經地義!」

  偏在這時,天賜從學堂下學回來了,麻五爺一把拉過天賜,指著天賜的小臉膛兒哈哈大笑著說:「天賜是你的兒?你看看他哪點像你?天賜也是五爺我的兒!二爺,話說到這地步,我就得謝你了,難為你這麼疼他,比我這真爹都強哩!」

  馬二爺驟然呆了,像挨了一槍,軟軟跌坐到地上。

  天賜叫了一聲「爹」,上前去扶馬二爺,馬二爺不起,只望著天賜流淚,還絕望地嚎著:「報應,這……這都是報應啊……」

  也恰在這時,卜大爺雙手撐地,支持著身子,從門外陰陰地挪進來了。

  蔔守茹本能地預感到,那團盤旋在石城上空的肅殺之氣已撲湧進門。

  遠處有隆隆的炮聲和爆豆也似的槍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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