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梅森 > 孤乘 | 上頁 下頁 |
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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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大爺看著馬二爺不順眼,馬二爺也瞅著卜大爺不順眼。雙方就暗地裡使壞,撒黑帖子,向官府告小狀,還扯上了革命黨和炸彈。 馬二爺三番五次地對知府鄧老大人跟前的人說,蔔獨眼不一般哩,轎號裡敢窩革命黨。 鄧老大人根本不信,可架不住馬二爺時常孝敬的月規和隨著月規送上的欺哄,也到城西卜大爺的轎號去拿過,沒拿到革命黨,卻拿到了正和婦人私通的雲福寺和尚福緣法師。 卜大爺也不傻,白給官府應差抬轎不說,也和馬二爺比著送月規。送月規時也送話,道是馬二爺為革命党造炸彈,一個個西瓜似的。 鄧老大人也不信,可也去查,沒查出炸彈,只收繳了一筐筐煙槍、煙土,和一串串二毛子使的十字架。 這種拼法不對卜大爺的脾味,卜大爺喜歡明裡來明裡去,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後來,卜大爺就不再搭理馬二爺的茬了,月規雖說照送,官府卻懶得多去走動,且四處揚言,要把馬二爺的腳筋挑斷,讓他永遠躺在大觀道上。 然而,永遠躺下的不是馬二爺,卻是卜大爺。 半個月前,馬二爺挑起全城轎夫大械鬥時,官府的差人在卜大爺的轎號裡發現了一把洋槍、兩顆炸彈。結果,官府介入,和馬二爺一起打卜大爺,從城東打到城西。 在大觀道獨香亭茶樓門前,馬二爺手下的人當著官府差人的面,生生打斷了卜大爺兩條腿,還挑了卜大爺的腳筋,卜大爺和他的世界一併齊完了…… 這很怪,卜大爺至今還弄不懂,洋槍、炸彈是哪來的?馬二爺一來弄不到這些東西,二來也難以藏到他轎號裡去,他防馬二爺防得緊呢! 沒准真會有不怕死的轎夫要謀反?可又怪了,鄧老大人若是因著那洋槍和炸彈就認定他卜永安窩革命黨,咋又不把他抓進大獄裡去? 這裡面勢必有詐,卜大爺只不知詐在哪裡。 自那便在床上躺著了,兩條斷腿曠日持久地痛著,提醒卜大爺記牢自己的失敗。卜大爺開初還硬挺著,試著想忘卻,後來不行了,躺在床上無事可做,沒法不想心事。 卜大爺想著當年和白老大的人打架,想著扔在馬二爺煙榻上的眼珠兒,想著自己十八年裡落下的一身傷,和,兩條再也站不起來的腿——他的腿再也站不起了麼?那他咋伺弄他的轎子?! 卜大爺這才悲愴起來,連著幾日號啕大哭,把仇三爺和巴慶達都嚇壞了,他們從未見卜大爺哭過,從沒有。 卜大爺把積聚了十八年的眼淚哭幹之後,又想開了。 他覺著,就像當年的那只左眼是多餘的一樣,他的兩條腿其實也是多餘的。現在不是從前,他就算躺在床上,永遠站不起來,也不是叫花子,他是爺!卜大爺!爺字號的人不玩腿,玩腦瓜!用腦瓜去玩世界! 他再也不會赤著大腳板,踩著麻石路去抬轎了! 他抬夠了轎,日後要坐轎,天天坐!坐在轎上去找馬二爺復仇,去收穫他栽種在麻石地上的渴望和夢想! 自然,這都是以後的事,現在不行。 現在卜大爺要落實的,不是收穫和復仇,而是認栽講和。馬二爺只要給他留下一絲退路,他都退過去,就算馬二爺讓他磕頭,他也幹。為啥不幹呢?今日他給馬二爺磕頭,日後定會割下馬二爺的頭當球玩。 昨兒個,拖著兩條斷腿,就派仇三爺去請了幫門的麻五爺,要麻五爺給個公道。 麻五爺起先不願來,後來架不住仇三爺一再央求,和五十兩銀子的誘惑,才來了,來得瀟灑,坐著四抬的藍呢官轎,轎前轎後還有幾個一溜小跑的嘍羅跟班。 麻五爺直率,一來就說:「你們都他娘不夠意思!都不給我面子!半年前,我在獨香亭茶樓上不是給你們斷好了麼?以大觀道劃界,井水不犯河水,你們倒好,三天兩頭打,還到官府相互使壞!你們信官府,還找我五爺幹啥?!」 卜大爺說:「五爺,這你有所不知,馬二使了我的壞,我自然不能不應付,我這回栽,大概還就是栽在這上面。」 麻五爺大約是知道根底的,點點頭道:「你知道就好,官府早被馬二爺買通了,還有巡防營的錢管帶,也被馬二爺買通了,開打那天,我就知道你要完球……」 卜大爺問:「五爺咋早不指點指點?」 麻五爺臉一板:「你他娘的來找我了麼?」 卜大爺再無話說,轉而道:「今兒個我找你了……」 麻五爺搖起了頭:「晚了,卜大爺,說句不怕你傷心的話,你這人算廢了,要和馬二爺爭出個輸贏,等來世吧!」 卜大爺紅著獨眼大叫:「老子沒完!老子還是爺!還是爺!你五爺若還能有一絲看得起我的意思,就……就給我個公道!」 麻五爺歎了口氣:「公道我給不了,只馬二爺能給。」 卜大爺道:「那你替我捎個話給馬二爺,就說我卜永安啥都認,只……只求他給我塊喘氣的地盤。」 麻五爺問:「這塊喘氣的地盤得多大?」 「讓馬二爺瞅著辦。」 「你卜永安真啥都認?」 卜大爺點了頭:「我啥都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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