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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05

  十點四十五分,李蘭闖進了軍長的臥室,發現這個做軍長的舅舅陰沉著臉,趴在大辦公桌上寫著什麼。她一進門,舅舅就把手中的派克筆放下了,把鋪在桌上的幾張寫滿了字的紙草草疊了疊,塞進了抽屜裡。她以為舅舅在起草作戰命令、安民告示之類的文稿。便沒疑心,只隨便說了句:「舅,都這麼晚了,還寫個啥?趕明兒讓姜師爺寫不行?!」

  往日,新二十二軍的重要文告大都出自姜師爺之手。姜師爺是晚清的秀才。從楊夢征做旅長時,就跟楊夢征做幕僚了。

  楊夢征笑笑說:「師爺老了,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眼下的事又這麼多,這麼急,光指望他哪成呢?!」

  李蘭拍手叫道:「那,我給舅舅薦個女秀才,准保比姜師爺高強百倍!舅,就是今晚你見過的那個《新新日報》的記者,叫傅薇。她呀,在上海上過大學堂。」

  楊夢征揮揮手,打斷了李蘭的話頭:「好了,蘭子,別提那個女秀才了,舅舅現在沒心思招兵買馬!來,坐下,我和你談點正經事!」

  「你不聽我的話,我也不聽你的正經事!人家傅薇對你敬著哩!甭看她說話尖辣,心裡可是向著咱新二十二軍!會一散,她就寫文章了,明日《新新日報》要登的!」

  「我也沒說她不好嘛!」

  「那,你為啥不准她到東郊前線探訪?!舅,你就讓她去吧,再給她派兩個手槍營的衛兵!昨兒個,我都和周浩說過了,他說,只要你一吐口,莫說兩個。十個他也派!」

  楊夢征歎了口氣:「好吧,別攪了,這事明天——一咱們明天再談,好不好?」

  「明天你准保讓她去?」

  楊夢征點了點頭,又指了指辦公桌對面的椅子,要李蘭坐下。

  李蘭坐下了。直到這時,她都沒發現舅舅在這夜的表現有什麼異樣。自從隨陵城慰勞團到了徐州之後,三年中,她一直跟在舅舅身邊,親眼見著舅舅在一場場惡戰中擺脫噩運,度過難關。舅舅簡直像個神,好像無所不能,軍中的官兵敬著舅舅,她也敬著舅舅。她從未想過把死亡和無所不能的舅舅連在一起。

  她大意了。

  舅舅顯得很疲憊:「蘭子,自打民國二十七年五月到徐卅l,你跟著舅舅南南北北跑了快三年了,勸也勸不走你,甩也甩不掉你,真叫我沒辦法。如今。你也二十大幾了,也該成個家了。我知道你這三年也不都是沖著我這舅舅來的,你對白雲森師長的意思我明白,往日我阻攔你,是因為……」

  她垂著頭,擺弄著衣襟,怪難堪的。

  「過去的事都甭提了,眼下看來,白師長還是挺好的,四十七歲,妻兒老小又都死於國難,若是你沒意見,我替你過世的母親做主。答應你和白師長的這段姻緣,也不枉你跟我跑了一場!」

  她過了好半天,才抬起頭:「白……白師長也……也許還不知道我……我有這意思!」

  楊夢征搖搖頭:「白師長是新二十二軍最明白的人,你的意思,他會不知道?笑話了!」

  過後,楊夢征又嘮嘮叨叨向外甥女講了白雲森一大堆好話,說白雲森如何有頭腦,有主見,如何靠得住,說是嫁給白雲森,他這個做舅舅的就是死也能放心瞑目了。

  舅舅明白地提到死,她也沒注意。她根本沒想到舅舅在安排她婚事時,也安排了自己和新二十二軍的喪事。

  她告退的時候,大約是十一點多鐘,出門正撞上手槍營營長周浩趕來向楊夢征報告。

  周浩清楚地記得,他跨進軍長臥室大門的時候,是十一點二十分,這是不會錯的。從位於貝通路口的大東酒樓到軍部小白樓,雪鐵龍開了十五分鐘。他是嚴格按照軍長的命令。十一點整撤除警戒返回軍部的。下了車,他在軍部大院裡見到了許副官長,打個招呼,說了幾句話,而後便進了小白樓門廳,上了三樓。他知道,在這激戰之夜,軍長是不會在零點以前睡覺的。

  果然,軍長正在落地窗前站著,他一聲報告,軍長緩緩轉過了身子:「回來了?」

  「哎!」

  他走進屋子,笑嘻嘻地道:「軍長,替你吃飽喝足了。」

  軍長點點頭:「好!回去睡吧!」

  他轉身要出門時,軍長又叫住了他:「回來!」

  「軍長,還有事?」

  軍長走到辦公桌前拉開抽屜,取出一把勃朗寧手槍:「浩子,你往日盡偷老子的手槍玩,今天用不著偷偷摸摸的了,老子送你一把!」

  他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望著軍長甩在桌上的槍不敢拿,眨著小眼睛笑道:「軍長,您又逗我了?!我啥……啥時偷過您的槍玩?您可甭聽許副官長瞎說!這傢伙說話靠不住哩!那一次……」

  軍長苦苦一笑:「不想要是不是?不要,我可收起來了,以後,別後悔!」

  「哎,軍長!別……別!軍……軍長不是開玩笑吧?」

  「不是開玩笑,沖著你小子今天替我吃得好,本軍長獎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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