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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這時電話接通了,耿複仁抓起電話便說:「老祁嗎?你聽著,給我立即帶隊去白水溝!查單幹!動作快一些!力度大一些!你親自去,多帶幾個民兵!」

  白水溝生產隊當天便雞飛狗跳。方山公社黨委書記老祁是耿複仁一手提拔起來的中年幹部,執行耿複仁的指示不過夜,接了電話就帶著一幫持槍民兵坐著運化肥的卡車趕到了白水溝。卡車一直開到王環環家門口才停下,民兵們跳下車,不由分說,先抓了王環環。接著,又在村裡四處貼標語,扯喇叭,大造革命輿論。公社女廣播員充滿革命激情的口號聲馬上響了起來:「堅定不移地走社會主義道路!」「歷史的車輪不容倒轉!」「不堵住資本主義的路,就邁不開社會主義的步!」「無產階級專政萬歲!」如此等等。

  王環環死不承認有分田包產這回事,老祁下令把王環環吊了起來,拍桌子砸板凳,說:「王環環,我不怕你不說!你狗日的一天不說,我吊你一天,兩天不說,我吊你兩天!我還就不信你白水溝三十八戶人家都和你狗日的一樣,鐵心走資本主義道路了!我還就不信這白水溝不是他媽共產黨的天下了!」

  王環環掙扎著抬起頭,可憐巴巴,但卻很固執地狡辯說:「祁書記,您……您老人家可真是冤枉我和鄉親們了,我們哪敢分田呀!縣團委劉勝利書記剛來我們這裡做過調查的。不信,您老人家可以去問劉勝利……」

  老祁說:「你狗日的別給我提劉勝利了,她已經被縣裡隔離審查了!」

  吊了整整一夜,王環環仍是不招,只是不斷聲地哀號,說是要死了。

  老祁說:「死了好,死了就算是為資本主義殉葬!」

  也在這日夜裡,縣團委書記陳濤和方山公社團委書記錢遠奉耿複仁的旨意先後來做劉勝利的工作。陳濤忠實執行耿複仁的旨意,口口聲聲要劉勝利認識錯誤,作出深刻檢查,劉勝利一氣之下和陳濤吵翻了。錢遠本來並不想來,可擔心劉勝利硬頂下去會吃虧,才借著「做工作」的機會看了看劉勝利,也當著別人的面應付著勸了劉勝利幾句,說是反正知青都要回城的,犯不著和耿複仁書記頂真。工作人員一走,錢遠卻馬上問劉勝利,下一步該怎麼辦?

  劉勝利說:「得想法救救王環環他們,搞不好會出人命的!」

  錢遠看著劉勝利直歎氣:「勝利,這都是你把人家給害的嘛!你說怎麼辦?」

  劉勝利說:「現在,我只有一條路好走了,找我六姥爺孫立昆,他是省委副書記!錢遠,你快給我去找!這陣子他好像還在咱們陽山市,正處理一起冤案……」

  錢遠忙道:「好,我先回陽山,如果孫書記不在陽山,我立馬去省城!」

  臨別,劉勝利又交待說:「我六姥爺不認識你,你拖著我媽和你一起去!」

  錢遠連連應著,轉身就走,當晚便在公社找了台大拖拉機,風塵僕僕地趕到了陽山市,拉著孫成蕙一大早找到了市委招待所孫立昆的房間。不料,孫立昆卻已在兩天前離開了陽山。錢遠和孫成蕙只好坐長途汽車再往省城趕。趕到省城才知道孫立昆竟然還在陽山地區,說是在天河鄰近的湯泉縣搞調查。二人只好回頭再奔湯泉縣。這麼一折騰,見到孫立昆說完情況,已經是傍晚了……

  §第六十三章

  誰也沒想到,晚上快七點鐘的時候,省委副書記孫立昆突然來到了天河縣委。其時,天河縣委正在滿是毛主席語錄的縣委會議室開常委會,研究白水溝的反革命復辟事件。縣委書記耿複仁和與會的縣委常委們見孫立昆在秘書的陪同下走進會議室,全都站了起來鼓掌歡迎。

  孫立昆揮揮手:「不要拍巴掌了,這巴掌沒什麼好拍的!」

  耿複仁書記和縣委常委們這才注意到孫立昆的臉色很難看。

  孫立昆敲敲會議桌:「聽說這裡發生了一起嚴重的反革命復辟事件是不是?」

  耿複仁說:「孫書記,我們正在研究,準備向地委和省委彙報……」

  孫立昆沒好氣地說:「不要彙報了,我們現在就下去,到白水溝去,看一看這起反革命復辟事件是怎麼發生的?為什麼要發生?請吧,同志們!現在出發!」

  耿複仁賠著小心問:「孫書記,您吃過晚飯了麼?」

  孫立昆冷冷地反問道:「白水溝的農民同志可能中飯都沒吃吧?」

  耿複仁不敢做聲了。

  孫立昆又說:「還有被隔離審查的劉勝利同志,也請她一起去!」

  於是,幾輛轎車、吉普車帶著以耿複仁為首的一幫縣委常委們,借著月色上了路。車出了破敗的縣城,在山道上開了約有一個小時,才在一個小山村前停下了。

  孫立昆和秘書、耿複仁和劉勝利等人紛紛從各自坐的車中走出來。

  孫立昆這才看到了劉勝利,說:「抽空給我彙報一下在白水溝的調查情況!」

  劉勝利點點頭說:「好,孫書記!」

  孫立昆又對眾人說:「走,走,同志們,我們就在這裡找個地方喂肚子吧。」

  耿複仁為難地說:「孫書記,咱來得這麼突然,只怕……」

  孫立昆說:「怕什麼?怕沒酒喝?我不喝酒,也沒心情喝酒,就吃頓便飯!這個村靠公路,經濟總不會太差吧?總不至於連頓熱飯都吃不上吧?」

  劉勝利說:「孫書記,我還就怕您連頓熱飯都吃不上!」

  孫立昆將信將疑地看了劉勝利一眼:「哦?」手一揮,「那就讓實踐檢驗一下!我們分頭到農民家裡吃去,有啥吃啥,也算深入一次基層了。」說罷,帶頭走進了村頭一戶人家屋裡找吃的。

  是一間依山而建的破石板屋,從屋頂上可看到滿天星星。屋裡點著鬼火般的油燈,映照出一片淒涼。沒有任何家具,甚至連一床棉被都沒有,只有三個很小的孩子像小豬一樣,赤身裸體地趴在碗狀石槽上喝著一種黑糊糊的湯。

  孫立昆和秘書都愣住了,近乎駭然地看著。

  一男一女兩位衣不遮體的主人也很駭然:「首長,我……我們家真沒有啥吃的。」

  孫立昆問:「在你們這裡,一個強勞力能掙多少工分?」

  男主人說:「我能掙十個工分,每個工分三厘錢,一天能掙三分錢,加上她能掙兩分錢,全家一天掙五分錢……」

  秘書問:「全村都這樣嗎?」

  女主人說:「差不多,有的還不如我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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