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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孫成偉氣呼呼地,甩手出了門。

  鄒招娣和孫成蕙便也跟著出了門,到了院內的菜園裡。

  站在菜園裡,鄒招娣才淚眼婆娑地對孫成蕙數落開了:「成蕙,你不要怪你哥,你哥過去對得起你,現在還對得起你。前陣子,你和存義都住院,我忙著侍候你和存義,家裡全是你哥在操持。他自己一天三頓喝鹽開水,啥都省給孩子吃,還開了這麼大塊菜園子。今天拿這些東西回來,他也是為了給孩子們解解饞,你卻沖著他發火,像話麼?!你哥身上毛病不少,老闖禍,也幹過壞事,坐過牢,可他總還是你哥,還是我兒子!他真要走,我就和他一起走。成蕙,我再和你說一遍,你哥對不起共產黨,對不起新社會,卻對得起你孫成蕙了……」

  孫成蕙眼圈紅了:「媽,你別說了,今天怪我,都怪我……」

  孫成偉仰臉看著星空:「成蕙,不怪你,怪我,怪我賤。」轉過身子,愣愣地看著這個共產黨員妹妹,眼裡噙上了亮閃閃的淚花,「小妹,你說說看,我今天究竟做錯了什麼?難道我真給你這個共產黨員丟臉了麼?」

  孫成蕙說:「哥,在外面我是共產黨員,在家裡就是你小妹,你別氣了。」

  孫成偉深深歎了口氣:「我不氣,我也得走了,還是回農場就業吧。」

  孫成蕙一把拉住孫成偉的手:「哥,你……你還真生氣了?」

  孫成偉搖搖頭,這才說了實話:「不是,小妹,你不知道,我留下來對你們真不好。你也許不清楚,咱們無產階級專政機關可是厲害得很呀!按規定,我不論到哪裡,都要拿著刑滿釋放證明到當地公安派出所報到的,而且……而且,釋放證明上寫著哩,要繼續剝奪政治權利三年,戴壞分子帽子接受監督勞動……」

  孫成蕙怔住了——這一點她可怎麼也沒想到!

  孫成偉繼續說:「小妹,你和存義都是黨員,存義還是礦長,家裡有我這麼一個戴壞分子帽子的人在這裡接受監督勞動,你們還咋工作?所以,我非走不可。」

  孫成蕙不無痛苦地問:「哥,這麼說,你又鑽了空子?」

  孫成偉點點頭:「就算是吧,誰能想到礦長家裡住著個壞分子呢?」

  孫成蕙又嗔又怒地白了孫成偉一眼:「哥,就這樣,你還敢和孩子們吹,說你坐的是日本鬼子的牢,是不是?」

  孫成偉有些窘迫:「小妹,這……這你千萬別誤會,這都是援朝、勝利這幫小混蛋把我逼的。」歎了口氣,「算了,不說了,走吧,我只能走了。好在存義的傷好了,你也出院了,大人孩子都保住了,我心也安了。我想明天走,等孩子們上學以後再走,也不要你們誰送。」鄒招娣抹著淚說:「大偉,媽送你!」

  孫成蕙毅然道:「哥,你走什麼?不要走,就在這裡住下去吧!」

  孫成偉和鄒招娣愣住了:「這行麼?」

  孫成蕙眼裡湧出淚:「咋不行?哥,我是共產黨員,也是你親妹妹!」

  孫成偉訥訥地問:「那我到不到礦保衛科或者公安派出所報到?」

  孫成蕙遲疑著:「這……這事你讓我和存義商量一下再說吧。」

  孫成偉怎麼也忘不了當年劉存義為金條抓他的情形,挺沒信心的:「小妹,只怕你和存義一說,存義就得趕我走了。」

  孫成蕙搖搖頭:「哥,你先別這麼說,你不瞭解存義,我瞭解他。他現在正在礦上開黨委會,這麼晚了,也該散會了,我等等他,你們先睡吧。」

  這夜,一直等到快兩點鐘,劉存義才步履蹣跚地回了家,進門就告訴孫成蕙,整頓調整的基本方針中央已經定下來了,建安礦的調整方案也在緊張研究。按局裡的要求和分攤比例,建安礦的下放指標是二百五十人,約占在職職工總數的百分之五。採掘一線和井下職工不能動,要動員下放的主要是機關後方人員和女工。所以,這次黨委會開得很不輕鬆。

  孫成蕙那當兒還沒想到調整下放這種事和自己有什麼關係,也就沒多問,侍候著劉存義上床後,把哥哥孫成偉的事講了,問劉存義該怎麼辦。

  劉存義愣了好半天才說:「這真是個難題。拿著釋放證到公安機關報到絕對不行,白人傑還不看咱的笑話?你哥要麼走,要麼咱就裝糊塗,反正你看著辦吧。」

  孫成蕙說:「這事我想了一下,看來只有裝一回糊塗了。現在全國哪個地方的日子都不好過,我擔心我哥沒吃沒喝再惹事闖禍。與其我哥到外面去惹事闖禍,倒不如留在咱這裡,也給黨和國家省點心。」

  劉存義挺公道地說:「你哥留在咱這裡,不但替國家省心,也替咱省了不少心嘛,這陣子他在咱家可真是出了不少力哩!成蕙,這事別說了,咱就這麼定吧。」

  孫成蕙卻又說:「不過,存義,你心裡要有個數,你總歸是礦長,這事萬一鬧開了,你就裝不知道,我也是黨員,讓組織上處分我就是了。」

  劉存義擺擺手:「成蕙,處分你,處分我,還不是一回事?」

  孫成蕙又把孫成偉和孩子們瞎吹的事說了說,交待劉存義道:「存義,有空你還得和我哥談談,叫他千萬夾著尾巴做人,可別再和孩子們海吹胡扯了。」

  劉存義這時已困得睜不開眼,打著哈欠道:「好,好,快睡吧。」

  第二天一早,劉存義上班時,見孫成偉在菜園子裡忙活著,想了想,走進了菜園子,笑眯眯地招呼孫成偉道:「大偉,你這地種得不錯嘛,快趕上我了。」

  孫成偉抹著頭上的汗珠子說:「存義,你不知道,我在農場是種菜能手。」

  劉存義大手直擺:「不行,不行,趕我你還差點,我六歲就跟爹下地了。」

  孫成偉說:「存義,你那是種莊稼,我這是種菜。」

  劉存義四處看著,說:「種莊稼種菜還不都是一個理嘛。」

  孫成偉點頭應著:「是的,是的。」突然想了起來,「哎,劉礦長,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你咋到現在還沒去下井?咋這麼看得起我,陪我聊起天了?」

  劉存義笑道:「當礦長的哪能不下井?這就得走。」

  孫成偉說:「劉礦長,你啥時方便,下井時也帶我去看看好不好?」

  劉存義一口回絕了:「大偉,你歇著吧,井下又不是北京的皇城戲園,沒有啥角讓你捧。哎,對了,我正想和你說呢,在這裡,你可別再下作了,和孩子們胡吹什麼?啊?你還八路?九路裡也沒你這號寶貝!吹出麻煩誰給你兜著?」

  孫成偉忙道:「是,是,劉礦長,你放心,我再不和孩子們逗了。」

  劉存義抬頭四處看看,見周圍沒人,才拉了拉孫成偉,半真不假地小聲說:「哎,大偉,這話只咱倆說,我和成蕙說了,留你在我們這裡住下來,可你別忘了,你還在監督勞動之中。你這勞動就由我監督了,你要給我惹事,我可真不客氣——當年你可是做過我的俘虜的,我撂下臉來是啥模樣,你可比別人知道得清楚!」

  孫成偉連連應道:「那是,那是,存義,你只管放心,我一定老老實實,保證不給你和成蕙添一點亂!」

  劉存義挺滿意,起身走了,走到菜園子門口,又想了起來:「哎,大偉,別往菜上淋那麼多尿,小心燒死了菜苗。」

  孫成偉揮揮手,笑道:「劉礦長,你下你的井去吧,種菜你真不如我。」

  望著劉存義漸漸遠去的背影,孫成偉心裡熱乎乎的,禁不住想,要是共產黨員都像自己妹夫劉存義和妹妹孫成蕙這樣既講原則,又有人味,他孫成偉也就真服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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