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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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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攤牌時,鄭組長還是想在挽救紅光中學的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同時,也挽救政治嗅覺遲鈍的吳天晴。吳天晴偏不買帳,和鄭組長僵持著,在黨支部辦公室裡大吵不已。吳天晴那時就看出,鄭組長骨子裡也是瞧不起他的。 談了大半天,鄭組長也沒能從正面取得進展,便迂回起來,說:「……好吧,好吧,老吳同志,田劍川的事我們看法不一,就先擺在一邊。那麼,我再提一個問題:孫成蕙是怎麼入黨的?他哥哥孫成偉是個大老虎,她本人又支持和同情其姐夫田劍川的資產階級反動思想,夠一個共產黨員的起碼標準嗎?你吳天晴同志主持的黨支部發展這樣的人入黨,還做她的入黨介紹人,階級立場是不是有些問題?老吳同志,我希望,我們今天能心平氣和地先把這個問題談談透……」 吳天晴手一揮:「我沒法和你心平氣和!老子的階級立場有問題?老子身上現在還留著鬼子的子彈!老子打鬼子的時候,你姓鄭的在哪裡?老子打蔣匪的時候,你姓鄭的又在哪裡?!」 鄭組長鄭重地說:「吳天晴同志,我請你注意一下自己說話的口氣,不要一口一個老子的,我們是同志,是紅光中學思想改造運動的領導。」停一下,又說,「不要以為只有你一人在革命,你打蔣匪的時候,作為進步學生,我也在參加學潮。」 吳天晴說:「學潮?沒有我們的槍桿子打出三大戰役,你那學潮頂個屁!」 鄭組長說:「國統區是革命的第二戰場,國統區的學潮有力地支援了革命!」 吳天晴說:「那你還是在第二戰場嘛,老子在第一戰場!從東北打到華北!」 那天,黨支部辦公室內的爭吵聲很大,下課經過黨支部門口的孫成蕙被這吵鬧聲吸引了,停住了腳步。隔壁校長室內的田劍川和另一個副校長也走了出來,都驚異地看著黨支部辦公室的窗子,可誰也不敢說什麼。 黨支部房內,鄭組長的聲音更大了:「黨對第二戰場是有高度評價的!」 吳天晴的大嗓門壓過了鄭組長:「你姓鄭的代表不了第二戰場!」 吵到後來,鄭組長無可奈何地苦笑起來:「哎,我說老吳同志,我們是不是扯遠了呀?咱們能不能回到正題上來?還是談田劍川和孫成蕙的問題。」 吳天晴毫不退讓地說:「孫成蕙有什麼問題?她是部隊轉業軍人,她丈夫是團職轉業幹部,她工作認真負責,生孩子產假沒到期就到學校上課,從沒誤過娃兒們的學習。至於她哥哥有問題,那也是她哥哥的事,再說,發展她入黨時,她哥哥並沒出事!」 鄭組長責問道:「那麼,孫成蕙為什麼也對這場思想改造運動有這麼強烈的抵觸情緒?為什麼公然站出來為田劍川辯護?這是不是立場問題?」 吳天晴又火了:「姓鄭的,我明白告訴你,你們這種搞法,別說孫成蕙,連我都反對!不錯,田劍川是有毛病,我過去也沒少批評過他,可是你們搞的這叫哪一套?能服人嗎?我他媽的就不服!這麼搞下去,紅光中學准能讓你們搞成反革命老窩,老子這個共產黨的書記就變成國民黨的書記了!」 鄭組長不急不躁,循循誘導:「老吳同志,我覺得問題的要害就在這裡,你吳書記本位主義思想太嚴重,目光太狹隘,為了個人面子,有時不顧大局。你想想,思想改造運動並不是我一個小小的工作組長發動的,我到紅光中學來,也並不是要出你的洋相。吳天晴同志,你、我都在為我們紅色政權戰鬥啊!如果我們不對田劍川這類資產階級知識分子進行認真徹底的思想改造,讓他們的反動思想繼續存在下去,並且灌輸給我們的下一代,這將是何等危險……」 吳天晴根本沒把鄭組長看在眼裡,手一擺:「小同志,你別說這麼多了。黨的思想改造方針我不反對,督促田劍川改造思想,我比你要積極,可你們這種搞法我反對!我仍然認為田劍川的思想彙報基本上是好的,可以通過。他譏諷一下你這個工作組長,發了句牢騷不是啥大事。他也經常譏諷我嘛,我也沒當回事嘛!」 鄭組長失望極了:「吳天晴同志,這麼說來,我們真是沒法合作了……」 吳天晴說:「那你們可以給我走,我要老師們好好給娃兒們上課,不要你們在這兒給娃兒們搗亂!」 鄭組長實在忍無可忍了,這才把心裡想的都說了出來:「很好很好,吳天晴同志,我現在終於明白了,田劍川、孫成蕙這些人抵觸運動,根本原因就在於有你這麼一個狗屁不通又自以為是的大老粗!你以為你是誰?你不過就是個只會擦窗子掃地的校工罷了!擺什麼老資格!」 吳天晴的怒火再一次爆發了:「既然看明白了,你他媽的為什麼還不給老子滾蛋?滾!滾!馬上給我滾!」 這時,門外的教師和學生已經越圍越多了。 走到門口的鄭組長和吳天晴都愣住了。 吳天晴揮揮手說:「不要圍在這裡,都上課去。圍在這裡影響不好!」 這時,田劍川從人群中衝動地走出來,當著鄭組長的面,含著淚,向吳天晴深深鞠了一躬:「吳書記,我為自己過去說過的錯話,真心實意地向您道歉!」 吳天晴拉住田劍川的手:「哎,田副校長,殺人不過頭點地嘛,你老道啥歉呀!我還是那句話:把娃兒們教好比啥都好!快打鈴,快打鈴,讓娃兒們上課!」 這就是著名的紅光中學驅趕工作組事件。 為這一事件,吳天晴和鄭組長被同時調離。吳天晴因「政治上的麻木不仁」被安排到京郊一家煤球廠做黨支部副書記,直到一九五五年因病逝世;鄭組長卻就此高升,一九六七年成了走資派,因不堪造反派更加革命的折磨,被逼跳樓自殺。 也正因為有了這個名噪一時的事件,新來的工作組比較注意政策,孫成蕙和田劍川在思想改造運動中才順利過了關。 §第三十六章 「運動」也落到陳夢熊頭上。儘管陳夢熊的大成國貨公司為志願軍捐過自行火炮,「五反」辦公室的幹部還是根據公司店員和丁協理的檢舉揭發,三番五次地找到了陳夢熊門上,且發動了兩場對「五毒俱全的不法資本家」陳夢熊的「幫助會」。 陳夢熊不服,找到了「五反」辦公室說:「說大成國貨公司有一般漏稅情況我承認。可如果說我是五毒俱全的不法資本家,就不是共產黨實事求是的作風了。尤其要引起你們注意的是,向你們提供檢舉材料的那位丁協理,是三年前被我趕出去的盜竊分子,他對我是惡意報復。關於那位丁協理的情況,你們可以到原軍管分會主任孫立昆同志那裡瞭解一下。」 幾個政府幹部只是聽,並不表什麼態。 陳夢熊越說越激動:「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我的今天,也沒有大成國貨公司的今天,我走到哪裡都這樣說。解放以後,大成國貨公司的經營規模擴大了一倍,在東單、天橋都開了分店,連我父親都在香港的報紙上說,共產黨給大陸的民族資本帶來了最好的黃金時代。你們說說看,我怎麼會和共產黨離心離德呢?怎麼會去做那些對不起共產黨、對不起國家的五毒勾當呢?」 一個負責幹部這才說:「陳老闆,對您的和大成國貨公司的情況,我們還是比較清楚的。我們知道,您和您夫人柳如花都為志願軍捐過大炮。不過,既然有人檢舉,我們就要調查,對不對?調查清楚了,對您和大成國貨公司也是好事嘛!至於說有人稱您為五毒俱全的不法資本家,您也不要太往心裡去,群眾運動嘛,總會過點火,陳老闆,您一定要相信黨和政府啊。」 陳夢熊嘴上雖說著:「我相信,我相信……」可回到家裡卻對柳如花大發牢騷,「如花,你現在是越來越紅了,戲都唱到朝鮮去了,我呢,可是越來越黑了,政府老查我,我的大炮也算白捐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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