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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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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授勳是兩個多月後的一個炎熱的下午正式通知下來的,來通知的是23路軍總司令部副官長李龍道。李龍道說:授勳之所以耽擱了這麼久,有兩個原因,其一,他們三同志的傷勢太重,怕授勳時他們起不了床;其二,也要等重慶中央的回音。現在,他們的傷雖沒徹底痊癒,但都能起床了,蔣委員長親自具名的嘉獎電也收到了,正可以好好慶祝一下,隆重熱鬧地搞個授勳儀式。 儀式定在次日早晨九時舉行,地點在23路軍總司令部大院,屆時,中外記者將拍照採訪,一切都已安排妥當。 臨別時,李龍道再三交待,要他們注意軍容風紀,不能在自己的總司令部裡出洋相,讓中外記者笑話。 次日八時二十分,兩輛23路軍總司令部的汽車開到了醫院。副官長李龍道和兩個隨從,將身著23路軍新軍裝的段仁義、霍傑克、歐陽貴接進了汽車。十五分鐘後兩輛汽車相繼馳抵總司令部所在的原陸基灘專署大院。 韓培戈將軍在大院門樓下候著,身邊聚著一幫隨從軍官。段仁義一下車就注意到,將軍身著嶄新的中將戎裝,還刮了鬍子,很威嚴,也很精神,似乎比他半年多前在省城司令部裡見到時要年輕些。將軍還是將軍,這場葬送了整個新三團的慘烈戰爭,非但沒在將軍身上留下任何痕跡,反倒使將軍顯得更沉穩,更氣派了。 段仁義被韓培戈將軍的氣派震懾住了,未及走到將軍面前,便在將軍威嚴目光的注視下,鬼使神差地舉起手臂,對著將軍和將軍身邊的隨從軍官們敬了個禮。身邊的霍傑克、歐陽貴見他敬了禮,也先後敬了禮。 禮敬得都很標準,將軍似乎挺滿意,還了個禮,呵呵笑了。將軍兩道濃眉下的眼睛,因笑的緣故,微微眯了起來,眼角、額頭現出許多深刻的皺紋。朗朗笑著,將軍向他們面前走了幾步,先捉住他的手搖了搖,又和霍傑克、歐陽貴握了手。 將軍握著歐陽貴的手,臉沖著他說: 「段團長,你們新三團打得好哇!我這個總司令臉上有光哇!要向你們致敬哩!」 歐陽貴把手從將軍手裡抽了出來,哼了一聲: 「一千八百多老少爺們都打光了,能打不好麼!」 將軍注意地看了歐陽貴一眼,又把目光轉向他。他心中一驚,鎮定了一下情緒,勉強笑了笑道: 「是……是總座您指揮得好!」 將軍搖起了手: 「哪裡!哪裡!是弟兄們打得好!沒有弟兄們三天的頑強阻擊和牽制,就沒這場弘揚軍威國威的大捷!委員長看了我們的作戰總結,在不久前的一次軍事會議上說:『如我軍各部均有如此獻身精神,則三年之內必可逐日寇於國門之外!』委座的評價很高啊!」 委座也知道了這場血戰?那麼,委座知道不知道新三團是怎麼被出賣的呢?想必不會知道。面前這位將軍是決不會把真實情況報知委座的,戰爭的黑幕太深沉了。 段仁義想。 將軍真厲害,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把他們請到休息室坐下時,就繃起臉孔道: 「今天要來許多中外記者,有些記者可能要提出一些離奇古怪的問題。唔,比如說吧,有人懷疑你們新三團犧牲的背後有什麼隱秘,荒唐嘛!在這裡,本總司令可以負責地告訴你們:新三團的犧牲,完全是會戰大局的需要,根本不存在任何非作戰之原因。打仗就要死人,不存在誰該死、誰不該死的問題。在河西會戰的全域上,新三團是個棋子;在中國抗戰的全域上,連我們整個23路軍也只是個棋子。對此,諸位應該和本總司令一樣清楚。」 將軍講得也許有道理,可段仁義不信。卸甲甸事變是真實的,他段仁義不會忘記,韓培戈將軍也不會忘記。這位心胸狹隘的將軍能在省城司令部裡一槍擊穿軍事地圖,能下令把卸甲甸轟平,也就必然能用戰爭的手段報復卸甲甸人。 將軍還在說,平靜自然地說: 「還有個傳聞嘛,傳得有鼻子有眼嘛,說新三團的弟兄們打得好,是因為本總司令派了督戰隊,還在背後打死了不少弟兄。現在,本總司令也可以負責地告訴你們:兩次和1761團的衝突均出於誤會,尤其是最後那天晚上,1761團以為是鬼子偷襲。哦,這裡順便說一下:1761團這次作戰不力,那個姓趙的團長,已被我撤了。我已對記者們發表過談話,講明瞭,新三團無一人畏敵退卻,無一人臨陣脫逃。」 將軍掃視著他、霍傑克和歐陽貴,又淡淡說了一句: 「記者先生們很難對付呢,回答問題時,你們都要小心噢!」 這時,已臨近授勳時間了,將軍看了看表,起身告辭。 九時許,他和霍傑克、歐陽貴被李龍道和一幫副官簇擁著,通過司令部作戰室偏門,進了會議廳,在台下為他們留好的顯赫位置上坐下了。剛坐下,兩個碧眼金髮的外國記者和四五個中國記者就擠過來拍照,炮火爆炸般的照相燈不停地閃,白煙直冒。 拍照未完,臺上已有人講話,好象是一個穿少將軍裝的總司令部的人。大概是念蔣委員長的嘉獎令。台下許多人在鼓掌,掌聲中,軍樂隊奏起了軍樂。李龍道要他們上臺,說是韓培戈將軍、劉副總司令和參謀長邵將軍要分別給他們授勳。 他看看霍傑克和歐陽貴,以團長的身份率先站起,邁著沉重的步履,登上了臺階。 期待已久的時刻終於到了。 一個喪失了男人的縣城將向一個將軍復仇。 馬鞍山阻擊戰將在將軍自己的司令部裡,在這場授勳大會上最後結束。 沒有慌亂,沒有恐懼,在那個濕漉漉的夜晚,他已死過一回了。這次復仇後的死亡,只是那次未完成的死亡的一次補充。 他平靜而鎮定地走到將軍面前。 將軍向他笑了笑。 將軍笑得牽強而艱澀,嘴仿佛是被幾把無形的鉗子硬拉開的,拉開後合攏得很慢、很慢…… 將軍手裡捧著一枚系著紅色緞帶的勳章,緞帶紅得象血,從將軍手指縫裡軟軟垂下來,在鋪著潔白桌布的長條桌上方懸著,微微搖動。 矮胖的劉副總司令和參謀長邵將軍手裡也捧著勳章,不過,不是青天白日勳章。代表軍人最高榮譽的青天白日勳章只破例授予了他這個前縣長。 他走到將軍面前時,霍傑克越過他,走到了邵將軍面前,歐陽貴也在矮胖的劉副總司令面前站住了。 中外記者湧到了臺階上,又把照相機對準了他們。 該開始了。 他緩緩抬起受過傷的右手,在手觸軍帽完成一個軍禮之前,果決地用左手去掏懷裡暗藏的六輪手槍。 然而,槍剛掏出來,霍傑克、歐陽貴手中的駁殼槍已率先叭叭爆響了,至少有四槍擊中了將軍的前胸。將軍在突如其來的猛烈攻擊面前,未及做出任何反應,便頹然跌坐在身後羊皮蒙面的椅子上。 將軍的血,和他軀體上流過的,和新三團倒下的一千八百余名弟兄流盡了的,一樣鮮紅的血,從胸前爆湧出來,染紅了筆挺的軍裝,染紅了面前潔白的桌布,也染紅了落在桌布上的勳章。 復仇實現了,攻擊結束了,他未及開槍,也用不著開槍了,——霍傑克和歐陽貴比他更有理由,更有資格開槍,他們的身上至今還殘留著1761團賜予他們的彈頭、彈片。 手慢慢垂了下來,尚未扣開空槽的六輪手槍落到了地上。 幾乎是與此同時,台側湧來了許多衛兵。衛兵手中的槍也響了,歐陽貴身中數彈被擊斃在他腳下,霍傑克腿上也吃了一槍。尚未回過神來,他和再度受傷的霍傑克被一擁而上的衛兵們扭住了。 不可思議的是,將軍挨了四槍後,竟沒死,竟支撐著身子站了起來,用一隻滿是鮮血的手,把那枚沾上了鮮血的青天白日勳章抖顫著遞了過來,苦笑著對他說: 「拿……拿去吧!你……你的!」 這使他大感意外。他根本沒準備接受那枚勳章,他是抱著必死的決心來復仇的,將軍現刻兒竟叫他拿勳章!他不想去拿,也無法拿,他的手被衛兵們死死抓著,整個身體連動都無法動。 將軍揮揮手,讓衛兵們放了他。 被放了以後,他依然於震驚中保持著原有的扭曲的姿勢,呆呆立著,象尊痛苦而麻木的塑像。 將軍死命支撐著身子,讓矮胖的劉副總司令把勳章硬塞到他手上,和氣地看著他,斷斷續續地說: 「很象軍官了麼,段……段團長!記……記得在省城司令部裡,我……我對你說的話麼?我……我說,用……用不了半年,叫……叫你成為象……象模像樣的團長!不……不錯吧!」 醫官上來給將軍包紮傷口,將軍將他推開,喘息著,繼續說: 「新……新三團的番號還……還在,這團長你……你還要做下去!抗……抗戰不結束,就……就做下去!還有你……你的團副,也……也做下去,我……我會叫劉副總司令和……23路軍的弟……弟兄們好好待……待你們……」 最後,將軍挺了挺血淋淋的身子,對他,對周圍的軍官們,也對台下的人歎息似地說了句: 「都……都散了吧,授勳結……結束!」 言畢,將軍轟然倒下了,象倒下了一堵牆。 他傻了,麻木了,自己是活著還是死了都不知道,置身何處也不知道。手裡攥著那枚血淋淋的勳章,似乎又回到了彌漫著炮火硝煙的馬鞍山前沿,似乎又看到了那滿山遍野的屍體。他以為倒下的將軍是方參謀,是蘭盡忠,是被敵人的槍炮擊中的,他想哭、想喊,可既哭不出,也喊不出。他又以為自己死了,那濕漉漉夜晚的槍彈已擊穿了他的頭顱,他不是人,而是個飄蕩的鬼魂。 眼前一黑,他栽倒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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