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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那是一幅慘痛的圖畫,視線所及的半面山坡上鋪滿了鬼子、漢奸和弟兄們的屍體。昨夜最後的戰鬥是慘烈的,弟兄們和沖上來的鬼子漢奸拚上了刺刀。肉搏的痕跡處處可見,戰壕前許多弟兄臨死還握著刺刀,有的弟兄是和鬼子撕扯著死去的。他還親眼看到,二營一連的一個弟兄,身上捆著五顆手榴彈,和沖上來的鬼子同歸於盡……

  在那個黎明,英勇也變成了痛苦的記憶。新三團不存在了,被鬼子、漢奸和自己的友軍合夥吃掉了,新三團關於戰爭的全部歷史僅為馬鞍山前這絕望的一戰,既短暫又悲壯。

  這時想到了死。山坡上弟兄們安詳的睡姿,那麼強烈的誘惑了他,死去的白小姐那麼執迷地召喚著他,——他認定白小姐在召喚他,白小姐的面孔老在他面前晃。他覺著,在敵人進攻前的黎明悄然死去是有充分理由的。新三團的弟兄們都死了,他不該再苟且著活下去,他弱小而孤寂的心承受不了那活下去的沉重負荷。

  況且,他不是死在退卻途中,是死在自己的陣地上,沒人知道他是自殺。他給段仁義一槍,再給自己一槍,陣前殉國的全部莊嚴便實現了。

  想到了自己的陣地,和莊嚴的殉國,他覺得可以死得從容一些,要真正走到自己的陣地上,走到倒臥著無數弟兄屍體的戰壕裡去死。白小姐說他傻,可他不傻,他活要活得象個樣,死也死得象個樣。他是在前沿戰壕裡殉國的,他的死也將化作對韓培戈最後的譴責。

  拖著段仁義,一點點向前沿陣地挪時,鬼子新一天的進攻又開始了,炮火又撲到山前。迸飛的焦土,彌漫的硝煙,使那個原本陰暗的黎明變得更加陰暗。

  他不怕,一點也不怕。他想,只要鬼子的炮火不把他的軀體連同他的生命一起轟倒,他就要在死前和鬼子開個玩笑,把段仁義懷裡那面新三團的團旗升起來,讓鬼子漢奸們好好看看它,也讓倒臥在這片焦土上的弟兄好好看看它。

  想像中的歌聲又響了起來:

  馬鞍山前飄揚著我們的戰旗,
  炮火硝煙彌漫了我們的陣地……

  然而,沒挪到戰壕前,他就倒下了,倒在一個弟兄炸飛了腦袋的軀體旁。三天后在醫院醒來才知道,他是被炮火轟倒的,他瘦小的軀體在倒下的一瞬間竟鑽進了六塊彈片。

  他的黎明因那六塊彈片造成的昏迷而戛然中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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