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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白小姐的臉紅了一下,瞥了他一眼,又批評道:

  「還有這裡,『新三團無愧於歷史的記憶』,歷史有什麼記憶?歷史不就是一個消逝了的過程麼?」

  他很吃驚,沒想到這位年輕的少尉報務員懂得比他還多。

  他盯著她漂亮的眼睛問:

  「白小姐上過大學麼?」

  白小姐笑道:

  「沒有!中學畢業後,上了兩期戰訓班,先學戰地宣傳,後學電臺通訊,去年年底分到23路軍來的。」

  「你說這一句該咋改?」

  白小姐想了一下:

  「是不是不要這麼空泛?這樣行不行:『新三團於國難中巍然崛立』」。

  剛說完,白小姐又連連擺手:

  「也不好!也不好!你自己再想想吧!還有下段呢,合在一起想!」

  他也不認為白小姐改得比他高明,遂放下那句不管,苦苦思索半天,想出了第二段歌詞:

  中華大地印下了我們的足跡,
  槍林彈雨彌堅了我們的士氣,
  為了華夏的新生,
  弟兄們射擊射擊。
  不怕艱險,
  何懼強敵,
  新三團於國難中巍然崛立。

  白小姐那句還是用上了,這很好,既對得起小姐,也對得起自己。

  正想把這段歌詞也記下來,一個小頭小臉的兵來找他了,說是方參謀要他通知各營連以上軍官開會商量一下情況。他只好收起紙筆,和白小姐告了別。

  剛把軍官們找齊,23路軍總司令部的電令來了。

  電令令他吃驚,方參謀合情合理的請求,被總司令部否決了。身為中將總司令的韓培戈既不同意新三團棄守下崗子前沿,又不同意山上的1761團下來增援,只一味要他們堅守。電令稱,他們阻擊的敵人僅為日軍山本旅團一個大隊,偽軍楊華波部一個團,欲入會戰地區的敵主力部隊去向不明,並未彙集於馬鞍山一線,為防不測,1761團絕不可擅自投入。

  方參謀看完電令,一句話沒說,當著眾多營連長的面默默把電令撕了。

  黽副官說:

  「總座顯然不知下情,才做出如此荒唐的決定!」

  方參謀木然地道:

  「不!這裡面有名堂!」

  有什麼名堂,方參謀沒說,但黽副官似乎意會了,憂鬱地看著方參謀問:

  「真是這樣,咱咋辦?」

  方參謀冷冷道:

  「如若總座不仁,也就怪不得我們不義了。」

  段仁義團長疑惑地問:

  「總座怎麼不仁?」

  二營長蘭盡忠也道。

  「總座該不是叫咱全在這兒殉國吧?」

  方參謀心煩意亂地揮了揮手:

  「別問了!只要大家不怕擔責任,不怕掉腦袋,到時候聽我的!」

  眾營連長們馬上表示:

  「方參謀,我們聽你的!」

  「擔責任弟兄們一起擔!」

  「殺頭殺大家的!」

  都以為要撤。

  一營營長章方正乾脆把話挑明瞭:

  「方參謀、段團長,你們下令撤吧!沒有增援,這仗打不下去!撤了後,咱他媽不扯23路軍旗號了,您二位長官帶著咱打遊擊!」

  方參謀出人意料地道:

  「誰說要撤了?!是段團長說了,還是兄弟我說了?!現在還沒到撤的時候!誰撤老子斃誰!今夜要抓緊時機趕修炸毀的前沿工事,準備迎擊拂曉後敵軍新的進攻!」

  方參謀這回根本沒徵求段仁義團長的意見,就發佈了新的命令:把三營兩個預備連投入侯營長一、二連防區,把章營長一營兩個連投入了二營蘭營長防區,村裡只留下章營長的一個連。

  佈置完畢,方參謀又說:

  「從明天拂曉起,我和段團長、黽副官全下到前沿各營去,村裡團部只留霍團副坐鎮,未經我和段團長命令,擅自潰退者,霍團副有權不經稟報先行正法!好了,散會!」

  散會後,方參謀跌坐在椅子上,直愣愣地望著他說:

  「霍團副,你怕麼?」

  他搖搖頭,冷靜地說:

  「我是自願參加新三團的!」

  方參謀笑了笑:

  「這我知道!」

  他又想起了那首未寫完的團歌。

  「我還為咱新三團寫了首團歌!」

  「哦!還有這心思?念我聽聽!」

  他掏出電文紙念道:

  馬鞍山前飄揚著我們的戰旗,

  炮火硝煙彌漫了我們的陣地……

  方參謀不知咋的眼圈紅了,在他把歌詞的第一段念完後,沒來由地問他:

  「還記得我剛才的命令嗎?」

  他一怔:

  「記……記得!無……無你和段團長的命令,誰敢擅自潰退,不經稟報,即可正法!」

  方參謀點點頭,又搖起了頭:

  「不……不要真執行,不……不要向任何弟兄開槍,能放一條生路,就……就給弟兄們放一條生路吧!」

  他驚問:

  「為啥?」

  方參謀淒然一笑:

  「我們被出賣了!」

  出賣?怎麼回事?在弟兄們為國家、為民族浴血抗戰時,竟還有出賣?!誰出賣了我們!難道是23路軍司令部?難道是身為中將總司令的韓培戈?

  果然是23路軍總司令部和那位總司令韓培戈。方參謀冷靜客觀而又入情入理地把戰前戰後的全部疑慮都端了出來,把他和段仁義團長驚呆了。

  「小兄弟,你上當了!此一戰後新三團將不再存在!你那首團歌不會有任何人唱,不會有任何人聽……」

  聲音漸漸恍惚了,寫著團歌第一段歌詞的電文紙,從他顫抖的手上滑下來,落在地上兩攤濃痰和幾隻被踩扁的煙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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