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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鬼子的大炮簡直是剁肉機,這下崗子村距前沿五、六百米,竟也挨剁了,還不知要剁死多少人呢?!倘或方參謀、段團長都被剁掉了,只怕這場阻擊戰便玩完了。

  剛有了玩完的念頭,一聲尖利的呼嘯不知是從身後,還是從身前,抑或是從頭頂,悠悠響起,誰大喊了一聲「臥倒」——聲音很熟,恍惚是二營長蘭盡忠,他被人推了一下,半自覺半被迫地跌到了地上。沒容他在地上趴穩,炮彈落地了,他眼見著一團熾白爆裂的火球在他前方不遠處平地驟然升起,把幾棵碗口粗的刺槐樹炸成幾截拋向空中。他驚恐地閉上眼,等待著死神的降臨。然而,火球化作濃煙之後,他只落了一身灰土和刺槐枝葉,身體竟完好無損。

  老天爺還在保佑他。

  他不能辜負老天爺的好心腸,未待硝煙散盡,爬起來又跑,跑了沒幾步,便接近了村頭的磨房。

  磨房前站著不少人,幾個當官的瘋了似的大喊大叫,手裡的槍還不時地向空中放著。他被炸暈了,當官的面孔竟認不准,他們叫的什麼,也沒聽見,只顧往前鑽。

  有個弟兄拉住了他,回身看看,認出那弟兄是三排長老蔫。

  老蔫說:

  「別跑了,那……那屋頂上有機槍。」

  果然,磨房後一座大屋的屋頂上支著機槍。槍口正對著他和他周圍崩潰的人群。他這才冷靜下來,知趣地停止了撤退。

  方參謀睜著血紅的眼睛,站在磨房門口的大石頭上嚎,腳下率先撤退的一連長章麻子已被擊斃,死狗般地躺在地上。

  因著死去的章麻子,他惶恐起來,猛然記起了連長的職責,身體一轉,極英勇地喝道:

  「回去!三營一連的弟兄們,都,都他媽給大爺回去!」

  喝畢,自己的身子卻並沒移動,心裡還幻想著方參謀、段團長下令撤退。事情明擺著,鬼子有炮,他們沒有,這鬼地方守不住。

  就在這時看到了段團長。

  段團長在方參謀身後的一盤新磨上站著,方參謀喊一句,他跟著重複喊一句,也要他們返回前沿。並明確宣佈:一連長章麻子已被軍法處處決,凡擅自潰退者,一律槍斃!

  幻想破滅了,他和身邊的弟兄們在軍法的脅迫下,不得不老老實實重返前沿。二營長蘭盡忠在他們身後揮槍逼著,罵罵咧咧,要他們跑步。

  這當兒,炮火已稀落下來。待他們跑過許多同伴們的屍體,大部進入前沿後,炮火完全停息了。遠遠的河堤後面。小樹林中,頭戴鋼盔的鬼子、漢奸一片片沖了出來,激烈的槍聲,取代了轟隆的炮聲,進攻開始了。

  他反倒不怕了。鬼子的大炮不響了,這就好,比什麼都好。他認定大炮是最可怕的,他既然躲過了最可怕的炮轟,其餘的一切便不在話下了。一進入戰壕,他便勇敢地在二連防守的近百米區段走了一遭,命令弟兄們好好打。

  弟兄們打得卻不好,機槍不歇氣地叫著,老套筒、漢陽造「嘣嘣叭叭」地響著,熱鬧倒是挺熱鬧,可進攻的漢奸鬼子竟沒啥傷亡,竟還東一片、西一片地向陣前推。後來,蘭營長、侯營長四處喊:「停一停,等鬼子靠近了再打!」誰也不聽,弟兄們依然象比賽放炮仗似的一槍槍摟著。

  他認為應該把漢奸、鬼子阻擋在盡可能遠的地方,所以,蘭營長、侯營長的話他也沒在意,仍很認真地打。他先抱著機槍陣地上的一挺無人過問的輕機槍掃了一陣子,繼而發現被炮彈炸塌的那段戰壕沒人防守,遂把機槍端了過去,在哥哥歐陽富血肉模糊的屍體旁趴下來了。

  剛趴下就覺著噁心,濃烈的血腥味一陣陣向鼻孔裡鑽,槍腿下的泥土濕漉漉的,鬧不清是血還是水。恐怖襲上心頭,剛剛演過的一幕又重現在眼前,竟覺著被那顆炮彈炸死的不是哥哥他們,而是自己。

  他命令兩個弟兄把哥哥的屍體移到戰壕那邊,又把賣力放槍的前保長丁漢君拽了過來,要他摟機槍。丁漢君說不會摟,他一腳將丁漢君踹倒,厲聲道:

  「不會摟學著摟!」

  丁漢君只好學著摟,學得不好,手一抖,槍響了,一排子彈毫無目標的飛向空中。

  他很火:

  「好哇!丁保長,你他媽放空槍!大爺正你狗日的法!」

  說著就拔盒子槍,嚇得丁漢君直喊饒命。

  三排的老漢兵劉破爛湊了過來:

  「連長,我來!」

  劉破爛倒是個人物,機槍摟得挺象回事,可頭一陣子彈偏掃到了前面十余米處的麥地裡,槍口一抬,又把不遠處一棵槐樹樹葉掃下一串。劉破爛不屈不撓,再次調整槍口,這才順利地把子彈射向了河灘。

  他拍了拍劉破爛的脊背,說;

  「好好打!」

  劉破爛卻回頭問:

  「歐爺,彈殼是不是都歸我?」

  他說:

  「當然歸你!你狗日的只要打得好,打死的漢奸、鬼子的東西也他媽歸你!」

  劉破爛愈加英勇,在「噠噠」爆響著的槍聲中大喊:

  「歐爺,你走人吧!這地方交給老子我了!」

  他放心地走了,臨走還拖著丁漢君。他一心要栽培這位前保長,打定主意要弄挺機槍給保長玩玩。開戰前兩小時,增援的1761團把四十二挺機槍送來了,他們連分到三挺,加原有的四挺,共七挺,有七挺機槍而不給丁保長弄一挺玩玩,實在是說不過去。人家在卸甲甸就做保長,整日價放不下保長的架子,他這代連長自然得把他當個人物使,讓他抱老套筒哪顯得出身份?!

  他把這想法和三排長老蔫說了——丁保長是三排的,歸老蔫管。老蔫原來貼丁保長,待他歐陽貴一做了代連長,老蔫便貼他了。老蔫認為他的主意不錯,就讓丁保長守在機槍邊上打,做預備機槍手,一俟現任機槍手殉國,立即填上去接管機槍。

  安排妥當,進攻的漢奸鬼子已逼近了,子彈蝗蟲也似地飛,把戰壕前的地面打得直冒白煙。他和他身邊的弟兄們透過那陣陣騰起的白煙,緊張還擊。幾小時前打敵人先頭部隊的景象重現了,沖在頭裡的鬼子、漢奸們倒下不少,陣前百十米內簡直成了敵人的死亡圈。

  敵人在死亡圈內外拚命掙扎,三個一堆,五個一夥,固執地往前爬,爬在頭裡的鬼子兵還用機槍不停地向陣地上掃。二營的弟兄率先用上了手榴彈。接著,他們三營的弟兄也用上了手榴彈。隨著手榴彈轟轟烈烈的爆炸,爬到陣前的鬼子兵紛紛喪命。

  約摸半小時後,鬼子、漢奸被迫停止了進攻,退回到樹林和遠遠的河堤後面。

  直到這時,他才松了口氣,暗自揣摩,這陣地守到今夜也許是有把握的。也是在這時,深刻的悲痛才潮水般襲上心頭。他望著哥哥歐陽富的屍體,和身邊一些陣亡的弟兄,哭了,淚水在被煙火薰黑了的臉上直滾。前鐵匠歐陽貴的戰鬥生涯就此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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