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梅森 > 此夜漫長 | 上頁 下頁
一七


  張副司令員卻說:「不要謝我,倒是要謝你呢!你這是給我幫忙嘛!我們年輕的時候盡打仗,想上大學也上不了,文化水平不高,現在退下來,想總結一下經驗就難嘍!你這一來,我就放心了,咱這書就能寫好啦!」

  張副司令又問到了鄧代軍的生活情況,聽說鄧代軍沒結婚,還單身一人住在報社的集體宿舍裡,便要在自己的洋樓裡撥一間房子給他,當寫作室。鄧代軍一來不願給司令員添麻煩,二來也怕自己不習慣,便謝絕了。

  這時,範旭虹在一旁插嘴說,她和張尋都不在家,正要找人看房子,倒不如先讓鄧代軍去住,這樣有個安心寫作的環境,大家也都方便。張副司令員同意了,鄧代軍也沒再反對,事情就這麼定下來了。

  告辭時,張副司令員又拿出一套雀巢咖啡和兩條雲煙,硬要鄧代軍收下,鄧代軍不收,張副司令員便生了氣,說:「你這小夥子,和我認啥真嘛!這都是你寫作時要用的東西麼。就像打仗要用的子彈、炮彈,又不是我老頭子要收買你!拿著,這是命令!」

  鄧代軍無奈,只得拿著,心裡怪不安的。

  今日,看過孤獨的老校長,不安的感覺更強烈了。鄧代軍想到了背叛,對老校長、方老師的背叛,和對自己人格的背叛。去看老校長時,他想過把張副司令員送他的那套咖啡轉送給老校長,可終於沒敢。鄧代軍很清楚,這套咖啡值80多元,說是自己買的,老校長不會收;說是張副司令員送的,他說不出口,也不敢說出口。

  老校長對他走這麼一條並不光明正大的鑽營之道會很鄙夷。

  然而,鄧代軍又想,他並不是存心要去鑽營的,他確是憑著正直在報社沒法再混下去了,才不得不走這一步的。他沒去拍張副司令員的馬屁,也不是他主動找的張副司令員,而是老同學范旭虹幫的忙。他要做的工作本身也是有意義的。

  想說服自己,卻又咋也說服不了自己。不論咋說,他鄧代軍都是通過人家兒媳婦的面子去的,這就不那麼正大光明嘍!

  好在這事的內幕沒人知道——連報社總編和副刊部的那幫同仁都不知道,範旭虹昨天又到深圳去了,他大可不必這麼折磨自己了。範旭虹說得對,中國文人那點可憐的自尊心得丟下了,生活不是我們夢想中的田園牧歌。要活下去,活出個人模狗樣來,有時就得付出點心理和精神的代價。老校長、方老師可以有他們的活法,他和範旭虹這代年輕人也得有自己的一套活法。

  那麼,就從今天開始吧!

  鄧代軍收回了自己紛亂的思緒,看看表,才8點50分,時間還早,便走到窗前,先打開了空調,而後,又把一盒白天和張副司令員的談話錄音放到了錄音機裡,想對照錄音,把今天的採訪材料整理出來。

  空調是日本進口的,3千大卡,製冷量大,噪音小,微型錄音機也是日本貨,幾乎沒雜音,保真效果也好。鄧代軍坐在轉椅上,讓空調的冷風吹著,把錄音機開得很大,讓張副司令把關於他們那個時代的聲音佈滿房間:「話得從1938年說起嘍。1938年是啥情形?日本帝國主義大舉進攻中國嘛,四處燒殺搶掠,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那年10月,在咱省白馬河北岸,由我黨倡導,成立了3部抗日救國軍聯合司令部。這3部是哪3部呢?一部當然是我黨領導的嘍,叫白馬河抗日遊擊大隊,開頭勢力不大,有八百來號人吧!第二部是國民黨CC系的省抗日別動總隊二支隊,人最多,大約兩千人。第三部就是我嘍,我當時不是共產黨員,也不是國民黨員,完全憑著一腔熱血,拉起了支隊伍,打的旗號是白馬河救國自衛軍,有七百多號人,自任司令。不過,那時的司令和我今天做的這個副司令員可是不能比喲!那時有句名言嘛,叫做:司令多如狗,團長滿街走。只要有人有槍,誰都敢說自己是司令。哈哈哈……」

  「你問我當司令時有多少槍?告訴你,一杆也沒有!1938年7月,我正在地裡幹活,國民黨的敗兵過來了,在地頭的路上丟下一門炮。是破炮,炮輪是壞的,還沒炮彈。我一看到那炮就動了點子,心想這玩意兒有用!我守著那炮,叫我爹把我兩個哥哥喊來,把炮抬回了家。回家後,我們弟兄幾個就合計拉隊伍,就把隊伍拉起來了……」

  剛聽到這裡,鄧代軍突然感到身後有人,這人的腳步聲很輕,因為屋裡放著錄音,幾乎難以覺察。鄧代軍是從那人漸漸移到面前的影子中發現那人的。

  鄧代軍心中一驚,本能地回頭叫了一聲:「誰?」

  §第九章

  「狗娃哥,你放心,白行長說話算數,你那事,我看十有八九算解決了!人家白行長連格楞都沒打嘛,開口就說讓周行長批個條買一批。我也幸虧多了個心眼,一人先上去看看,若是你帶著東西跟我去,沒准會砸呢!狗娃哥,你想想,四樓那個姓陸的主任就在他屋坐著,咱把東西往屋裡一拎,人家白行長咋說?能辦也不敢辦!」

  「倒也是。如今當官的都這樣,背著人貪,有人在面前全他娘人模狗樣地裝正經。玉玲,算你運氣好,探次路就給咱省下了這幾百塊錢的東西,做哥的謝你了!趕明兒哥那廠子好了,一準送你個金項鍊!眼下哪個女的沒金項鍊?再窮咱也得有條金項鍊!」

  「行啦,狗娃哥,你那金項鍊可是送了兩年了,打從我沒結婚就說要送,送到如今還沒影呢!只怕我生下個女兒能戴上你的金項鍊就算好的。」

  「嘿,我的好妹妹,你又不是不知道,這兩年不是一直滑著坡麼?國家都沒轍,咱能有啥轍?你們城裡的國營廠子不也這樣麼?所以我說,你怨咱得怨西方那些帝國主義,它們制裁咱嘛!」

  「算了,狗娃哥,這話不說了,還說正經的吧!你那電話消毒器是不是真能消毒?人家白行長可是有前提的,真有用才買。你別和那些騙人的鄉鎮企業學,靠著行賄送禮推銷產品。」

  「哎喲,玉玲,你把哥看成啥人啦!哥這消毒器若是不能消毒,你扇哥的大耳光子!瞅著那邊臉好扇哪邊……」

  狗娃、玉玲兄妹倆談得高興,李四民老夫妻倆在一邊也聽得高興,一家人都沒想到事情會辦得這麼順利,玉玲空手上去一趟,竟把個天大的難題解決了。李四民的心情因此而有了很大的好轉,覺著眼下的社會風氣似乎還沒徹底敗壞,至少還有拯救的希望。

  李四民的老伴卻想到了未送走的禮物,心裡極真誠地認為,這些禮物狗娃不該帶走了,女兒幫了狗娃的大忙,狗娃理所當然應該把禮物送給女兒。他們老兩口難,女兒更難,女兒再過三四個月就要生孩子,女婿邵權國卻在郊區煤礦調不過來,日子咋過呀?要給女婿邵權國搞調動,錢是非花不可的,邵權國說過,他們工區有個人調進市里就花了3000塊送禮。

  既想到了這一點,李四民的老伴便把問題婉轉地提了出來:「白行長那邊既不送了,這些東西就留這吧!權國星期六回來,就讓他和玉玲帶著這些東西再跑跑接收單位,早點調過來。玉玲說話就得生孩子了,權國好歹得在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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