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梅森 > 沉淪的土地 | 上頁 下頁 |
二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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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喊: 「四爺,唱一個!」 四爺五音不全,素來不愛唱,此時此刻更不知該唱些什麼。他猶疑了一下,對那呼聲沒作出積極響應。 那人極其惡毒地道: 「四爺也熊了!」 「放你娘的臭屁!」四爺破口大駡,「四爺見過虎,見過狼,還沒見過熊是啥樣哩!」 罵過之後,四爺咽口唾沫,暗自思忖起來。 得唱!唱得不好也得唱!單是為了證明四爺沒熊,就值得唱一回!可是,唱什麼呢?唱什麼好呢?《小寡婦哭靈》?《十八摸》?娘的,太軟,顯不出四爺的氣派。猛然間,他混亂的腦殼裡蹦出了幾句戲文,奶奶的熊!這真是上好的戲文!對,就唱它。是哪出戲裡的?記不住了,反正好,氣派! 四爺清清嗓子,粗聲粗氣地吼了起來: 歎英雄失志入羅網, 大將難免陣頭亡! 我主爺洪福齊天廣, 劉伯溫八卦也尋常 …… 「好哇!」 「四爺是條漢子!」 「四爺硬氣!」 「米,為四爺再喝個好!」 「好哇,四爺!」 這最後一聲「好」喝得極有氣勢,應者雲集,聲調渾厚,餘音繚繞,經久不散…… 喝好聲中,一粒炸子從四爺後腦鑽進去,在臉頰上炸開一個巴掌大的血洞。四爺挺著身子居然又站立了三、五秒鐘,才撲通一聲,直挺挺地倒下了,——不是臉朝黃土,而是仰面朝天。四爺死得值,四爺死了也敢面對青天。 許多年後,人們還說:四爺是條漢子! 行刑的槍聲扣響的同時,秦振字告別了劉家窪,告別了這塊貧窮而可怕的土地。一路上,大地上的沉淪而破敗的景象,一次又一次撲進秦振字的眼簾:那風沙迷茫的土地,那古老森嚴的村寨,那背對蒼天的彎曲的脊樑,那沿著深深的車轍溝吱吱吜吜艱難行進的獨輪木車,那一副副因為貧血而顯得蒼白無力的面孔,那風沙聲中的破茅屋……那不堪入目的一切喲! 奇怪,他過去從未如此深切地感受到這些。他把這塊土地想像得比實際存在的,要美好得多。他是帶著一個偉大的夢想來的,這難道不也是他的一個悲劇麼?!現實和夢想畢竟是兩回事呀。 這塊土地的力量太神奇,太強大了。它簡直可以改造一切。秦振字無疑被這塊土地改造了,他的夢想、野心,全變成了夾雜著悲哀的縷縷惆悵。這便是他的收穫,他的報償。 離礦越來越遠了,矸石山,大井架,曾經那麼生機勃勃的興華公司,漸漸離開了他的視線,淡了,遠了,不見了。他揉揉眼睛,眼窩裡竟聚著濕漉漉的淚。他感到渾身疲乏,象一個賣盡力氣的牛,想臥倒在地,好好睡一覺,好好地…… 不!他還要最後看一眼這塊大地,這裡畢竟埋葬著他的一個夢想呵!他要弄明白:他的夢想是如何被埋入泥土裡的,是為什麼被埋進去的?!假如一切重來一次,他會怎樣再一次開始? 痛苦的反思,象蛇一樣噬咬善他的心,紛雜的不相關的思緒,流螢般地撞入正常的思維軌道,把他的頭腦搞得昏昏欲裂。他破產了。工人失業了。鄉民們支援罷工也並沒得到足夠的報償。三先生自己更沒撈到好處,幾乎因為這場械鬥失去了一半家資。那麼,誰得到了好處呢?秦振宇橫豎弄不明白,他知道個「能量守恆定律」;能量不滅。那麼,這能量上哪去了?為什麼看不見?……也許,象地殼運動時的滄海桑田之變。大片、大片的森林捲入地下,強大的外界作用力,將它們壓成了幾萬年後的薄薄的煤層,使能量以火的形式再次出現。 秦振宇想:假如日後他有能力重新開始,那麼,這些表面已消失的能量,也許會重新聚到一起,以一種嶄新的形式,推動新的歷史進程…… 在三先生眼裡,這是一塊樂土。 送走祁六爺的當天夜裡,三先生便倒下了,畢竟是上了歲數,身上又兩處受傷,奔波操勞了這麼多天,他再也堅持不住了。第二天,他便發起了高燒,整日價說著胡話。從第三天開始,進入半昏迷狀態。 先生預感到死的降臨,他安然地等待著死亡。現在死去,他可以瞑目了。公司垮臺了,土地又回到了他的手中,回到了鄉民百姓手中。公司的影響,將隨之消亡。先生上對得起祖宗,下對得起後人。他用鮮血和生命護衛了日漸淪落的古樸世風。他盡可以義無反顧地去死了。 第四日,先生精神突然好了起來,執意要到土地上走一走。 家丁在轎子的座位上鋪了一床厚被,先生依靠在被上,被抬了出去。走出寨門時,許多鄉民慟哭失聲,他們無不擔心先生此去再不歸來。 在先生自家的土地上走了一會兒,家丁將轎子抬上了一個高坡。先生用微弱的聲音命轎子停下。 先生從轎子裡走了出來,望著藍天,望著藍天下廣闊無垠的大地,望著地裡的麥苗,深深吸了口氣,仿佛要把這帶有泥土芳香的空氣一下子全吸到博大的肺葉裡,先生的眼睛出奇地明亮起來。 土地,他的土地呀!祖宗先人辛勤開墾的土地呀!你沒有在先生這代人手上丟失!你們再也不會淪落、坍陷了! 先生昂首對天,一聲長嘯: 「蒼天有眼……」 一先生悲壯地頹然栽倒在腳下沉淪的土地上,兩隻手深深插入泥土中,牢牢抓著兩把鬆軟的土壤…… 先生溶入了大地,強化了大地。 然而,倒下了一個偉人,必然地結束了一個時代,這片土地的命運將不是三先生之類可以主宰的了。過去的,永遠過去了,不管是悲慘的,還是悲壯的;無論是渺小的,還是偉大的,後人們一概把它叫做歷史。 興華煤礦股份有限公司的歷史就這樣結束了。民國九年六月,北京徐世昌政府以「資方不軌,參與械鬥,且積欠礦區稅又巨」為由,將劉家窪煤礦收歸國有,交由省辦。省府裝模作樣,重新勘探,後聲稱此地藏煤不多,且質量低劣,旋將礦權賣與英商雷斯特·德羅克爾。是年大旱,為曠古罕見,莊稼無收,餓殍遍野。失業窯工景況更慘,劉家窪十室九空,竟有老婦烹食幼子。七月,饑民暴動,縣城糧倉、店鋪被洗劫一空,四鄉紳士均遭劫難,三先生府第也未倖免……這片土地和這片土地上的古樸世風日漸沉淪了。這是三先生生前沒有想到的。 1983年4月初稿于南京 1983年5月22日改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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