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梅森 > 沉淪的土地 | 上頁 下頁 |
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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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重在轉椅上坐了下來,隨手翻起了剛到的報紙。這裡遠離都市,消息閉塞,瞭解外部世界的情況,唯有看報。京、滬出版的《時報》、《申報》、《民國日報》往往要晚到十餘天,新聞永遠是舊聞,而這些舊聞又總是使人十分沮喪。政府無能,列強霸道,巴黎和會攪起的風波經久不息。每讀報紙,皆有罷工、罷課、罷市、請願、示威之報道。北京徐世昌政府,明裡三令五申,要發展經濟,倡導國人辦礦;暗裡勾心鬥角,爭權奪利,乃使開辦實業總不見多少實績。廣州軍政府,也慫恿軍閥東征西討,氣得孫中山兩次電告國會參眾二院,發誓辭去軍政府總裁一職。國家前途實難預測,在這種氣氛中辦礦,真真是舉步維艱。 全國形勢越來越糟。翻開《申報》,一條醒目標題,炸彈一樣爆入秦振字眼簾: 「天津學生會,致電北京政府內務部,稱雲:『山東交涉,現交閣議,望力持到底,萬勿通過,本會誓作後盾。』內務部以『狂妄』二字批之。」 其它幾份報紙的頭版,幾乎全是罷工、罷課的報道:上海三新紗廠四千余工人罷工;上海南北市繩索工人罷工;天津學生集體罷課;河南印刷工人罷工;湖南各界公民驅張,通電北京政府,控告張敬堯十大罪狀,「迫懇大總統(鈞院)迅將湘督張敬堯撤任查辦,以全民命」,…… 秦振宇搖搖頭,心灰意懶地放下報紙,無意中又在《時報》二版左上角看到一條消息: 「本報曲阜快電:孔子七十七代孫孔德成出生,徐總統親電恭賀。」 無聊之至!秦振宇突然間對坐鎮北京的那位徐總統產生了一絲怨恨:國事艱難,政令不一,民怨天怒,這位大總統居然還有心管這等閒事! 他一揮手將報紙掃下桌面,從筆筒取出一支毛筆,開始草擬給上海董事會的回電。他要告訴董事們,秦某不是吃乾飯的,興華煤礦股份有限公司將在這塊土地上起飛,但是,他需要錢,需要更多的錢! 公司挖肉補瘡,削減各大櫃包工費用。各大櫃旋即變本加利向窯工轉嫁危機。工錢由每工三角六分,降為兩角八分;每工工時由十小時升為十二小時。窯工中怨言頓生。然而此時尚系農閒,且春荒已露端倪,鄉間青黃不接,下窯人數有增無減。公司以為得計,卻不料,危險已潛伏在靜默之中…… §第三章 以興華公司為中心,劉家窪四周的土地上聚集了四千餘名窯工以及他們的近萬名家屬。窯工區分兩大片,一片在公司西大門外,一片在新開的七號井附近的黃河故道堤岸旁。西大門外的,叫西窯戶鋪,七號井附近的,叫東窯戶鋪。窯戶鋪裡幾乎沒有多少正規房屋。好一些的,是乾打壘的草房;二流的,數秫秸夾過後抹上泥的草棚;最次的,是那種座入地下一二尺的三角馬架。搭眼便能看出,這些建築最初都是臨時性的,直到如今,它們的主人也還多多少少把它看作臨時性的。窯工大都是無產或破產的鄉下農民。有的破產以後,家裡還有老宅基,還有畝把八分的地,農忙時也還要回去侍弄兩天莊稼哩!他們最終的希冀還在於腳下的土地,無不企盼靠一雙烏黑的手從深深的礦井下刨出自己的地契。然而,能如願者,千兒八百里也挑不出一兩個,他們中的絕大多數都在這年復一年的失望中變成了礦井的奴隸,變成了徹底的無產者,——發家致富的希望總還算得一筆可觀的精神財富,他們連這希望也喪失了。於是,他們開始修補自己的草棚、馬架,開始認真地考慮,如何正兒八經地做一個真正的窯工…… 窯工與農民,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農閒時,有地種的農民也成了窯工,提著豆油燈,扛著煤鎬,一天掙上幾角現洋。農忙時,沒地的窯工卻成了農民,——他們放著窯不下,寧可在烈日下曝曬一天,掙半鬥幾升的新麥、紅高粱,也借此機會和久違的鄉土親近一下。每逢這辰光,公司便將工錢提高三分、五分,出勤率往往也難得上去。公司對這不可救藥的農民習氣極為憎惡,農閒時,也常常尋機拿捏窯工一把。 實行包工制以後,這農民習氣便也帶進了包工櫃。各櫃櫃頭原都是些帶有無賴氣的各方地痞,現在,各用一方人馬,自然是好魚得水。但,各櫃之間,則矛盾重重。因為,每個櫃下的窯工大都出自同村、同寨,宗族勢力便自然而然的帶入櫃中。各櫃之間經常大打出手,大械鬥三六九,小打鬧天天有。在曠日持久地對抗、角逐中,以劉姓鄉民為主體的周家櫃王家櫃漸漸占了上風,劉三先生的遠房侄子劉廣田靠其家族勢力,憑藉一對老拳,在東西窯戶鋪打出了一個任其獨往獨來的世界。 劉廣田是個四十歲上下的壯漢子,車軸兒個子,並不高大,粗眉大眼大嘴巴,鼻子有點塌,說起話嗡聲嗡氣的,相貌並不威武,就是一副拳頭硬實,經常給那些不馴服的對手一些相當出色的教訓。連出名的無賴劉四爺也懼他三分。各櫃窯工都稱他「二哥」,只要說是和二哥沾親帶故,拜過把子,監工、櫃頭都得敬著點。劉四爺敢玩命;二哥也敢玩命。劉四爺玩命往往不站在理上,歪攪蠻纏;二哥玩命卻是光明正大,處處在理,仿佛二哥是代表世界打抱不平。久而久之,大凡吃了二哥老拳的,便很難得到眾人的同情了。你說挨了揍,大夥兒嘴一撇,鼻子一皺,保不准會說:「誰揍的?二哥?二哥會揍錯人麼?你狗日的欠揍!」 二哥天經地義代表了真理。 無理不惹人,得理不讓人,是二哥的處世原則。忠孝禮義信,是二哥的最高信仰。這信仰來自早年劉三先生的諄諄教誨,來自說書藝人的信口雌黃,來自村前寨後那一年一度的古裝社戲。二哥儘管不能識文斷字,那機靈的腦袋裡卻溶匯了這龐雜的傳統思想的精髓,幾乎成了大半個思想家,而這思想偏偏又是廣大窯工樂予接受的。於是,二哥一躍而成為實際的窯工領袖。 昨日,全礦十三家包工大櫃採取統一行動,同時壓低工價,延長工時,在幾千窯工中造成了一場混亂。一時間,叫駡聲頓起,各櫃窯工中的頭面人物均找到劉廣田門下商討對策。劉廣田對此自是憤怒難當,首先提出要以全體罷工予以對抗,各大櫃的頭面人物當即響應。但,王家櫃劉姓窯工劉廣銀卻提出了罷工後大夥兒的衣食問題。這把大夥兒難住了,遂不歡而散。偏偏這日,周洪禮包辦的周家櫃發生了另一樁意想不到的事,釀出了一場巨大的風波,引爆了這填滿怨憤的火藥桶。 這日下午,劉廣田帶著十餘名窯工在六號井上巷掘石門,發現迎頭有一大拇指粗細的小孔向外噴水,氣味很大。劉廣田揣摸是透了開小窯時采過的老墟 ,老水裡一定有髒氣 。果然,進窩不到半晌,便嗅著一股難聞的氣味,手上的豆油燈,燈光異常明亮,熾黃的火苗仿佛喝了酒似的,興奮得一竄一跳,體弱的弟兄嚷著頭暈。劉廣田是個老窯工,頗有些窯下經驗,自知情況不妙,便貓著腰鑽出洞子,找到了管上巷的二頭子,要求撤人,對窩子進行通風處理。 不曾想,櫃頭周洪禮偏偏來上巷查窯,一日回絕了劉廣田的請求,要他們繼續做透。 周洪禮拍著劉廣田厚實的肩頭道: 「二哥,你帶著夥計們放寬心幹,沒事!那點老水,流完不就結了?有啥了不起!你二哥也不是吃一天、兩天窯戶飯了,這還沒數?!」 劉廣田眼一瞪,破口罵道: 「放你娘熊屁!掙那兩個屌錢,犯不上這麼賣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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