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梅森 > 沉紅 | 上頁 下頁 |
四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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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在槍聲大作、煙霧升起時,不知從哪兒飛來顆子彈,在周旅長古銅色的腦袋上打出個血洞,讓周旅長立馬倒斃在掛著徐福海人頭的城門外口。徐福海的頭掛了幾天,被山風吹歪了,大睜著的雙眼正瞅著躺在地上的周旅長。許多官軍弟兄驚叫起來,說是看到徐福海的人頭在笑,笑得森人。 誰打死的周旅長,一直沒弄清。有人說,是一個在李圩子之戰中死了親兄弟的衛兵打死的。有人說,是個家居李圩子的副官下的手,為李圩子一村父老鄉親和自己的爹娘報仇。還有人說,匪未絕根,向周旅長開槍的是個穿了保民軍軍裝的匪,此匪官稱二先生,和徐福海是割頭不換的把兄弟,文武雙全,兩手能使快槍,功夫不在徐福海之下…… 城門口起亂的時候,四個身穿重孝的山裡人已抬著紅棺,口稱娘娘,一步步沿城外的黃泥大道奔山裡走,竟無一人回頭看上一眼,好像這座鳳鳴城,好像周旅長的死,全都與他們毫無關係。 這讓城門口的紳耆代表大為感歎,都道,匪終歸是匪,本就無法教化,周旅長這般重情重義,倒落得做個冤死鬼,實是可感可歎!又說,周旅長也還算英明,對匪不編只剿,是做對了的。 於是,紳耆們於義憤中結束了為玉釧送行的儀式,團團圍著周旅長的屍身長歎短籲…… 只趙會長一人在那片歎籲與混亂之中,目送著玉釧進山。 趙會長孤獨地立在包裹著周旅長的人圈之外,昏花的眼睛一片矇矓,四個山裡人的身影,和躺著玉釧的大紅棺木,都於模模糊糊中,變得一片血樣的鮮紅。 紅棺之中,有歌聲隱隱響起。 是玉釧在唱哩。是玉釧最後的絕唱。 趙會長覺得自己真幸運,別人沒聽到這絕唱,只他聽到了——他就是在聽到宴會上玉釧的絕唱聲後,才知道自己一次次張羅著剿匪是多麼愚蠢,多麼荒唐可笑。 現在,玉釧還在唱,一聲聲,一句句,歌聲竟是那麼真切,淒婉清麗,而又動人心魄: 點金地,點金地, 豪傑嘯聚有糧米。 壞皇上,好總統, 俱與草民沒關係。 唯願老天多保佑, 峽如寶盆聚財氣。 …… 在那一代嬌豔的絕唱聲中,趙會長突然覺著自己一下子老完了,渾身的骨頭架都要散了,似乎只一陣風便能吹倒。 這才覺得人生的可笑。趙會長心裡直說,這人世也真沒道理哩,禍即是福,福就是禍,禍禍福福,福福禍禍,誰也說不清道不明。你嬌豔絕世也好,你擁有萬貫家私也好,到頭來全都是一場空,好死歹死總免不了一死。 這才恍然大悟。 趙會長不由自主搖搖晃晃去追玉釧,追了沒多遠,在玉釧過三岔河上一座石橋時,一頭栽倒了,倒在一塊青石旁。 …… 攜著灰土黃葉和片片紙錢的山風,送來一陣淒哀的聲音。 是四個抬棺的山裡人在喚: 「娘娘,過橋了!這是出城的頭座橋!」 「娘娘,往前看,拐彎還有兩道溝!」 「娘娘,你記清,會俺大哥別迷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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