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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對三閻王,二先生則多有看不上的意思,不為別的,只為三閻王生性魯莽,胸無點墨。然而,三閻王也有個好處,知恩圖報,義氣忠心。且因自己無甚學養,便極敬重有學養的人,對二先生和徐福海都是口服心服的。還好學樣,但凡逢到三人把酒對坐,吟詩弄文,總要上去湊趣,雖大都不通之至,上進的心性卻也讓人動容。

  這日傍晚,徐福海興致極高,把綁來的趙會長鎖在房中不管不問,只要二先生和三閻王擺酒,說是要為請來的客人接風。

  三閻王故意問:「客人是誰?」

  徐福海說:「還會有誰,自然是玉釧了。」

  三閻王和二先生這才知道搶來的那俏姑娘叫玉釧。

  二先生想成全福海,推說身子不適,起身告退。

  三閻王卻一把扯住二先生說:「二哥,你上哪裡去?上午你還說大哥要有個家室,咱也要有個新嫂嫂,咋就不願見新嫂嫂的面呢?」

  二先生只好當著徐福海的面,把話向三閻王說破:「三弟,正是為了大哥和新嫂嫂,咱們才得告退哩。」

  徐福海笑道:「現在說玉釧是新嫂嫂還為時太早,咱們有心,人家是不是有意就不知道了。我看,咱們還是把玉釧當客人看待,你們二位都別走,都給我在一旁坐著,也免得我難堪。」

  二先生和三閻王只好遵命。

  一桌四方,三人坐下,酒菜也上齊了,玉釧只是不從後院出來。

  三閻王等得心焦,說是去請。

  二先生起身把三閻王攔下了,笑道:「要你把她綁來可以,用了這個請字,就不是你的事了。」言罷,二先生自己去請,臨走又對三閻王交待說:「今日你三老弟可得儒雅一些,給大哥撐點臉面,別讓人家以為咱只會殺人放火。」

  三閻王頭直點:「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玉釧住處在忠義堂後院,是上午徐福海臨時安置的,院中三排房屋,呈冂字形,玉釧住在朝南的一間,屋子寬闊明亮,一應家什俱全。北邊一排房子低且破,是鎖票所在,趙會長便被關在裡面。

  玉釧被摟在馬上走了一夜,既困又乏,進屋以後,再顧不得多想什麼,和衣倒在床上就睡了過去。待一覺醒來,天色已朦朧發暗,摟她來的小匪劉三生說是總爺有請,她這才在忠義堂大廳重見了那個黑臉漢子,才知道那個黑臉漢子就是大名鼎鼎的巨匪徐福海。

  徐福海說要為她把酒接風。

  玉釧不敢不應,只說要梳洗一下,才暫時脫了身,重回自己的南屋。坐在屋裡,怎麼想怎麼不是滋味,一顆心總在白少爺身上。這日正是十八,如果不是昨夜讓背時的趙會長點上,她此刻決不會坐在這裡,與匪為伍。沒准已見到了白少爺,甚或已和白少爺出了城。白少爺見她不到,還不知作何感想哩!

  正悲歎不已,門叩響了。玉釧起身開門,見二先生在門外站著,知道是徐福海那邊等得不耐煩了,遂強作笑顏說:「先生稍候,我馬上就好的。」

  二先生一點不急,極和氣地道:「並不忙的,姑娘只管慢慢收拾。」

  也沒啥可收拾的,胭脂、口紅、粉盒都沒帶來,玉釧只抿了抿額前的散發,又把臉揩了揩,便磨磨蹭蹭出了門。

  坐到酒桌前,玉釧也不敢輕言放肆,知道此處不比鳳鳴城裡,本是匪之巢穴,極怕稍有閃失落下災禍。明明是被巨匪徐福海綁來的,徐福海偏說是請來的,也只好認下。當然,這也不無好處,綁來便是肉票,請來則是客人。說是為她這貴客接風,卻並沒有怎樣灌她的酒,循著禮數,把該喝的酒喝了,三個頭領便像似把她忘了,逕自談講起詩文書畫了。

  大哥徐福海最是稱道杜工部,說杜詩難得如此體撫民困時艱;又說,斬蛇起義的漢劉邦,雖然不是詩人,一首《大風歌》也實為千古絕唱呢。徐福海提到《大風歌》,激起了二先生的酒後豪情,二先生即時立起,朗聲誦道:

  大風起兮雲飛揚,
  威加海內兮歸故鄉,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大鬍子老三最是有趣,待二先生誦畢,馬上說:「就這三句話也算個千古絕唱了?那好,俺也唱上一回!」愣了片晌,三閻王把面前的一大杯酒喝了下去,赫然吼道:

  大風起兮搶他娘,
  殺富濟貧兮進山耪,
  安得槍炮兮轟八方!

  不知因啥,大哥徐福海臉色挺不好看的,直到玉釧忍俊不住,格格笑了起來,徐福海的臉色才又和緩下來,歎著氣對三閻王道:「三弟呀,你咋不是殺就是搶?就不能來點文乎一些的?!」

  三閻王不好意思地看著徐福海嘿嘿直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玉釧看著坐立不安的三閻王說:「要我看,這詩偏就不錯哩!」

  二先生見玉釧說三閻王的詩好,便笑道:「客人說好,那必然是好了——三弟這詩雖說粗魯了一些,倒也不失磅礴氣概,漢高祖只要個守四方,三弟竟想轟八方!」

  沖著桌首的徐福海一笑,二先生又對三閻王說:「三弟,得獎賞你三杯酒!」

  三閻王老老實實把三杯酒喝了,再沒敢胡言亂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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