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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金麒


  我曾經喜歡過一個男孩,那是在高二那年的一個夏令營。當時參加夏令營的孩子很多,大家都來自於不同地區城市的不同學校,因此相互之間顯得禮貌而陌生。

  有一天早晨,夏令營組織大夥兒去爬山,我換好旅遊鞋就上了那輛大客車。我正低頭看著一本書時,旁邊來了一個男孩。

  「你好!你看的那本書是我的詩集。」男孩很自信地沖我一樂。

  我抬起頭來打量他,只見他身穿運動短褲足球襪,一副運動健將的樣子,哪兒像什麼詩人嘛。「你吹牛吧?這本書的作者可叫圓圓。」

  「我就是圓圓。我本名叫金麒,『圓圓』是我媽年輕時候的筆名。」

  「你媽媽也是寫詩的嗎?」車子開動起來,我倆也開始聊天。金麒告訴我,他媽媽不僅寫詩,也寫散文寫小說,「母親寫了一輩子,卻從沒有一個字變成鉛字。我寫詩,就是為了給母親償還這個夙願,所以,我寫作用母親的筆名。」

  「你的詩集終於出版了,你母親一定很高興吧?」

  金麒低下頭來說:「是自費出版,所以我這才帶到夏令營來賣,母親為我借了債……」

  這兩代人對文學始終如一的癡情,真讓我不知說句什麼才好,那年我只有17歲,從來沒有寫過東西,竟不知寫作是一項如此迷人的事業,值得兩代人付全部的心血和努力。

  老實說那時代我並不懂得詩的好壞,我感興趣的,是那個寫詩的男孩。他大大的眼睛,睫毛很長,端端正正的一張臉,總是微笑地看著你,好像有一肚子話要跟你說似的。他身上穿的那件T恤衫是檸檬黃色的,映襯著一張年輕而白淨的大男孩的臉。

  兩個小時的路途似乎很短,還沒聊幾句呢汽車就到站了。金麒問我:「咱倆一塊兒上山好嗎?」

  我很使勁地點了點頭。金麒說:「趙凝你使我想起我妹妹來。」

  「是套話吧?」

  「真的真的,騙你不是人。」

  面對這樣一個可愛又可氣的大男孩,我心裡真有一種說不出的依戀和喜歡。就想跟他在一起,聽他說話,跟他聊天。看他那活靈活現的喜劇表演。「將來你就等著瞅吧,」金麒說,「將來報紙上刊物上都將印滿我的筆名——圓圓。」

  「其實,我覺得還是你的本名比較好。一隻金色的麒麟,聽起來就蠻有詩意,何必要改用筆名呢?」金麒快樂地拍手大叫:「高招!高招!那我以後就不用筆名了。以後你在雜誌上一看到金麒的大名,就立刻給我寫信,好嗎?」

  「沒看到你的大名就不能給你寫信了嗎?」

  「當然可以寫,」金麒的眼睛顯得又亮又大,「還從來沒有女生給我寫過信呢,不過你例外。」我問金麒:「那你給不給我寫信呢?」金麒想了想說:「還有一年就快考大學了,如果我考上了就給你寫信,如果考不上……」金麒的眼睛黯淡下來。這時候我們已經爬到山頂了。

  夏令營結束,我帶著金麒那本詩集回到北京,而金麒也帶著我送給他的一支筆回到了他所在的南方小城,從此再也沒有消息。

  即使在高考前夕最緊張的日子裡,我也沒有停止過對金麒的信的等待。學校傳達室的那只小窗前,每天人來人往,只有我肯放慢腳步,眼睛盯住小窗裡的信件一封一封地看。多麼盼望有一天,有一封大大的牛皮紙信封上,寫著「趙凝收」的字樣,底下落款是「南方的金麒」。可是一直沒有金麒的消息,金麒這個人就像空氣、像水,消失得無影無蹤。我也曾試著給金麒寫過信,可都被蓋上「查無此人」的血紅印章原封不動地退了回來。高考前的那段日子裡,我的情緒低落到了極點。

  我一直留意我所有能找得到的報刊雜誌,看看有沒有「金麒」和「圓圓」這樣兩個名字。我已經從金麒那裡開始,對文學發生了濃厚的興趣,立志無論將來學什麼幹什麼,都不能放下手中的一支筆。

  高考結束後的那個暑假,我一邊呆在家裡等消息等金麒的信,一邊開始了我「格子紙生涯」的第一頁。記得那篇稚嫩的小說裡,寫了一個大男孩的故事,其中滿篇都是金麒的影子。故事裡把他描繪成一個多愁善感、敏銳而又「詭技多端」的人,故事裡的女孩一直在苦苦地等待他的隻言片語。那些時候,我多麼希望金麒會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像我們第一次見面那樣,說一句「晦,你好。」一切都沒有發生。沒信、沒消息,也沒有金麒。所有文學刊物都讓我找遍了,沒有金麒一點痕跡。我到外地讀大學去了。

  那年五月的一個星期天,我收到一個陌生的信封,競以為是金麒。心口怦怦亂跳著撕信,手抖得怎麼也撕不開。一位同學在一旁道:「你胡亂撕什麼嘛,看看下面的落款,怎麼可能是你那位莫明其妙的白馬王子寫來的呢?」在同學中間,我和金麒的故事早已流傳開了。

  我一看信的落款,白紙紅字,竟是我心儀已久的一家編輯部的地址。一直盼著我的朋友金麒的名字變成鉛字,沒想到早早變成鉛字的竟是我自己的。記得幾個月前好像慒慒懂懂往哪裡投過稿子,扔進信筒轉身就忘了,因為我對自己根本不抱希望,只是潛意識裡想和我喜歡的那個大男孩金麒有個共同嗜好罷了。這樣無心插柳,沒有等到金麒,倒把自己給陷了進去。大學四年,我一直功課平平,文學作品倒是讀了個飽飽的。

  大規模寫作是在大學畢業以後。發表的作品漸漸多了起來,「趙凝」這個名字也有一點點響亮了。每天收到的約稿信、編輯來信、讀者來信都很多,常常是從收發室抱一懷信回來坐在地毯上慢慢拆,慢慢讀,很充實,很滿足。四面八方到處都有愛我的喜歡我作品的朋友,他們寄來一封封熱情洋溢的信,雖然我來不及一一回信,但我總想我會寫出更多更好的作品來報答大家的。

  有一天,在大堆的讀者來信中我見到了他——那個用鋼筆清清楚楚寫著的「金麒」。

  金麒,我長久以來苦苦等待的金麒,是你嗎?

  我心跳得厲害,信卻無論如何也不敢拆。他的字很漂亮,和他人一樣,瘦瘦的,傲傲的,好像一面霧中的旗。

  「趙凝,我一直無法面對你,因為我是個失敗者。」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反反復複讀著金麒給我的信,心痛得厲害。金麒在信中說:

  「那年夏令營分手後,我一直都處於瘋狂創作的狀態,我拼命地寫,到處投稿,想早點拿出成績來去見我心目中好美的一個女孩。可是我失敗了,稿子石沉大海,得不到一點回音,以致於後來影響了我的高考成績,我沒能考上大學。母親當年為我出書欠了債,磨粗了雙手到現在還沒能還上。現在我已經決定放棄文學這門「貴族職業」,我得去幹粗活兒了,我得掙錢養活我自己,養活我媽。」

  沒有留下地址,我無法回信給他,金麒的故事到現在對我來說仍是個謎。也許會有那麼一天,有一個滿臉胡渣的男子會驀然出現在我面前,大聲說:「你還認識我嗎?我是金麒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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