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凝 > 胭脂帝國 | 上頁 下頁 | |
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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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薇厭惡卻又病態地喜歡自己的身體,她把手放在自己的乳上,有些惡作劇地想到,那個男生還什麼都不知道呢,要是讓他知道了,非嚇死他不可。這樣想著,鏡子裡的少女笑了一下,下面沉甸甸的乳也跟著顫動。 她只是想到那男生,卻從未想到肚裡的孩子。她只當他是一場病,一個需要儘快處理掉的東西,她希望儘快把這場麻煩結束,好回來原來的生活當中去。 她是否還能回到過去清爽的、白色的、半透明的時空? 她是否還能回得去? 教室、排球比賽、校服。 朗誦、風箏、舞蹈隊。 春遊、遠足、夏令營。 原來覺得俗不可耐的活動,想來卻倍感覺親切。 那一天她約了那男生,他卻沒有來。11月的北京,窗外刮著深灰色的鐵硬的風,樹木的葉子都掉了,只剩下骨骼般的枝杈。每一棵樹都像一具動物的內臟,什麼都看得清清楚楚。靜薇已經半個月沒跨出家門一步,哪怕是倒個垃圾,都是由她把裝垃圾的塑料袋衣在門口,母親下樓的時候順便帶下來。 母親嘴上沒說,心裡可是這麼想的:「靜薇呀,你就別下樓去丟人現眼了。」左鄰右舍沒有人知道廖靜薇在家裡休病假,還都以為天天背著書包到學校去,早出晚歸呢。 就這樣,在長達半個月的時間裡,靜薇除了母親,再沒見過第二個人。中間靜薇學校的老師同學打過一個電話,說要來家訪,被靜薇母親嚴辭拒絕。靜薇一個人在家呆著,並不覺得孤單,反覺清靜。她對自己日趨龐大的身體已經習慣了,有時打開衣櫃,看到那條窄成一條的淡紫色的裙子,反覺驚異。 母親說:「靜薇,有什麼動靜,就跟媽說。」 母親又說:「別的你不用擔心,人家都給你找好了,不會讓你見到孩子的。」 靜薇聽了,心裡很不是滋味。她還無法接受「孩子」這樣的字眼兒,心裡長草一般地亂。母親是個好母親,把該想到的都想到了,可是,錯在自己,無論母親如何替自己掩飾,那個不該來的「孩子」都已經來了。 陣痛來了 陣痛是在一天夜裡突然來臨的,沒有一點前奏,突然之間就來了。當時靜薇躺在床上,感覺到肚子裡一陣攪痛,先是動盪的痛,然後,這痛漸漸地變得灼熱了,好像燃燒似的。 靜薇起身去了衛生間,在衛生間柔和的光線下,她看到了沾在內褲上的黏乎乎的血。她沒有大聲嚷嚷,她知道羞恥,知道自己犯下不可饒恕的錯。她必須忍著,帶著幾分自虐似的——忍著。 這天夜裡,沒有人知道廖靜薇經歷了什麼。第二天早晨,她被母親發現倒在一片棉絮堆裡,空心棉的枕頭和原本鬆軟的棉被,都被靜薇從它們的套子裡一把一把地拉出來,它們有的飄拂在空中,有的已經降落下來,均勻散落在床頭、被面、地板和牆角裡。 靜薇的房間一下子變了一幅樣子。 (恐怖而慘白的房間。) 母親完全認不出來了。 她在撲天蓋地的白棉絮堆裡,發現了面色慘白靜薇。有經驗的母親知道,女兒這是要生了。 母親的手哆嗦著,給醫院的急救室打電話。她小聲告誡自己要鎮定鎮定鎮定, 她用一隻手使勁按住另一隻手,使它不致於抖得太厲害。 急救車的笛聲在清晨的街道上瘋狂響起。 靜薇閉上眼,很安靜,好像那笛聲與己無關似的。疼痛像海浪那樣,來了又去,去了又來,一波一波的,沒有盡頭。她不知自己是如何被人抬上救護車的,她一心只想用手絹蒙上臉,不讓鄰居看見。好在一切都掩飾得較好,母親事後跟鄰居們的解釋是「女兒得了急性闌尾炎」,「要不是搶救得及時就糟了」。母親是全樓的大好人,鄰居們就相信了她的話。 靜薇在醫院裡住了三天,生產那一刻的痛已經完全過去。她們可能知道她是怎麼回事,看她的眼神兒多少都有點怪。 靜薇白天躺在床上,她顯得那麼小,周圍的人都有無數人來探望、送花、送飯、祝賀,只有她沒有。母親每天來看望她一下,時間很短,問得話總有些莫名其妙。她閉口不談那孩子,從她嘴裡沒有洩露過一個字。靜薇多少有些好奇,想要打聽一下,卻又張不開嘴。 助產士不讓她看到那孩子的長相,甚至是男是女都不讓她看到,只是在她生產之後,用最快速度將那孩子轉移了。後來靜薇在雜誌上看到一種說法,說是剛生完孩子的母親,只要看上新生嬰兒一眼,就永生永世不會忘掉。所以母親囑咐助產士不讓她看到那孩子,可能是對的,即所謂用心良苦吧。 16歲的靜薇產後恢復得比那些二十幾歲生育的女人要快得多,幾乎看不出任何生育過的跡象,幾天之後,她就完全恢復了。回到家,她很快樂地唱著歌,在房間裡轉來轉去,還問是誰把她的房間搞得這麼亂,聽她的話,仿佛有人趁她不在家,偷偷溜進她的房間,大鬧天宮,弄得一片狼籍似的。 母親「哼」地一聲笑道:「有誰?還能有誰?你自己唄!」 「我?我自己?」 「可不嘛!你自己。」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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