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凝 > 夜妝 | 上頁 下頁 | |
二十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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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我總是熱的,你總是涼的。」 她喝酒。她說這情景使她想起一個日本電影來,有一對情侶,坐在一間日式的房間裡喝酒,也是像這樣的小桌,喬伊「啪啪」拍了兩下面前的那只小桌,她說,這情景跟他們可真像啊。 「是啊?」他把她的上衣脫下來,看著她漂亮的乳房,用身體把她壓在底下,使勁吻她,說:「那後來怎麼樣了?」 喬伊說:「那男的嘴對嘴喂給女的毒酒,兩人全死了。」 尖叫聲突如其來,像是上一次的重複。喬伊問張曉光這到底怎麼回事,張曉光停下急促的吻,他說樓下住著一對男女同居的大學生,他倆經常吵架,女的愛哭又愛尖叫,當然她尖叫的時候並不見得是不高興。比如說現在…… 酒已經喝光了,他們都躺倒下來,陽光懶洋洋地塗滿他們的身體,把他們的皮膚塗成了金黃的顏色。「爛醉的陽光。」喬伊撫摸張曉光的後背,那裡被太陽曬得有些發熱了,手扶在上面光滑之極。 「一生中最好的時光,可能就是這片刻。」她說。 張曉光側過臉來,半邊臉枕在一隻寶藍色的軟墊上,他的側影看起來很好看,鼻子挺挺的,清瘦下巴尖尖地往前微翹,喬伊以前並不喜歡清瘦的男人,而張曉光卻是個例外。 喬伊回家的時候,已接近吃晚飯的時間。他們在張曉光家的煙榻上整整纏綿了一下午,身體既滿足又空洞,興奮與疲倦混合在一起,還有點意猶未盡的感覺。陽光已將它的金線在不知不覺中一根根抽走了,屋子裡的光線暗下來,喬伊說:「我該走了。這樣下去沒完沒了啊。」 張曉光說:「結婚吧,我們結婚好不好?」 「我得回去跟家裡人商量。」 喬伊穿上衣服離開的時候,看到張曉光正心滿意足地偎著枕頭睡去,就說:「你睡一會兒吧,別送我了。」她在寂靜的樓道裡等電梯,片刻,電梯上來了,門無聲地打開,將她吞進去。她在電梯的金屬門上看見自己的臉—— 一張心事重重的臉。 她站在公寓前面的空地上等出租車,心裡想著如何跟家裡人宣佈她要結婚的事。她想,他們一定覺得太突然了,他們一定不相信這件事是真的。喬伊微微仰著臉,望著天邊淩亂的雲朵,雲朵的形狀令人琢磨不定。那雲就仿佛是她此刻心境的真實映照,那麼快,那麼多,那麼亂。 和家裡人一起喝湯 喬伊坐在出租車上,一路上都在想張曉光說的要儘快結婚的事。她覺得跟家裡人似乎很難張開口,因為事情來得太突然了,她從來都沒說過她要成家。 下了出租車,她希望進門第一個能碰到媽媽。結婚的事她最想跟媽媽說,讓媽媽再去告訴爸爸。結果喬伊一進門就碰到了保姆小胡,她正忙前忙後地在佈置餐桌,手裡捧著一個很大的白瓷湯盆,看見喬伊進來,就很燦爛地沖她笑了一下。 喬伊問:「飯做好了?」 小胡說:「好了,好了,馬上就開飯。」 喬伊想,也許這個時候跟媽媽說了比較合適吧。她三步並作兩步跑上樓梯,又躡手躡腳地接近爸媽的房間,她看見爸媽的房間門半開著,爸爸坐著,媽媽站著,他們正在談論著什麼,半開著的門就像一幅剪裁合適的軸畫,時光一下子倒退到十幾年前,也是像這樣一個黃昏時分,也是這樣半開著的房門,爸媽也是這樣一個坐著,一個站著,討論她上重點中學的事。為報考哪所重點中學,爸爸和媽媽的意見有些分歧,兩個人就這樣談了很久,也不開燈,似乎感覺不到天快黑了。 喬伊站在離那房門兩三步遠的地方,不再向前,想起小時候的事來,鼻子酸酸的,竟有些想哭。 全家裡圍坐在餐桌邊吃飯,小胡剛才手裡拿著的那個大大的白湯盆擺在飯桌中央,飯菜內容豐富,但最受歡迎的還是保姆煮的那盆湯。那種白蘿蔔牛肉湯的顏色真是清爽,白得好像牛乳一樣,喬伊聽到不時有人「咕嚕咕嚕」喝湯的聲音,就也用勺盛到碗裡,連喝了好幾碗。 姥爺說:「北京市政府這場戰役打得漂亮,瘟疫基本上已經控制住了。」 姥姥說:「這事可馬虎不得,還得提高警惕,聽說這病毒有捲土重來的可能性。」 爸媽也參加了討論,喬伊覺得自己一直插不上嘴。她心裡有事,就越發地沉默不語,她在尋找機會,把要跟張曉光結婚的事擺到桌面上來。但她一直沒有機會,全家人都在談論「白色瘟疫」的事,如果在這個時候突然提出結婚,別人肯定以為她瘋了。 柳葉兒晚飯吃得極少,只喝了一碗湯,吃了薄薄一片麵包,就上樓去了。她黑色的帶暗花紋的長裙,給喬伊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是在全家一片熱烈的喝湯聲中無聲地離開的,她的長裙輕輕擦著地面,走得楚楚可憐。 喬伊坐在那裡,看著柳葉兒的背影一寸一寸變短,然後整個兒地消失在樓梯拐角處,她能理解小姨媽心裡是多麼的落寞,她希望永遠引人注目,希望引起家裡人時時刻刻的關注,但在她得病後的漫長歲月裡,家裡人把精力和耐心差不多已經用光了,剩下的只有近乎麻木的眼睛,把病態當成常態,她的病很難再引起家人的注意。在這個家裡,在柳葉兒眼裡能稱得上「知己」的,大概只有喬伊一個人。 ——你要走了? ——我要到哪兒去? ——你要結婚了。 ——你怎麼知道的? ——什麼都瞞不過我的眼睛。 柳葉兒正在她自己屋裡安燈泡,喬伊吃過晚飯從她門口經過,被她叫住了。「進來!有話跟你說。」於是,她就說了上面那番話。她站的位置很高,正把手中的燈泡擰得忽明忽暗,她的房間就像一個密室,隱藏著無數秘密,而「喬伊要結婚」就是這眾多秘密中的一個。 喬伊憋了一晚上沒說出口的話, 倒讓一個精神有問題的人,隨隨便便說出來。 這世界越來越怪了。 焦慮的趙楷 「我還是找不到小夏,急得我沒辦法。」 趙楷出現在電視臺演播室裡,樣子有些變了,他的頭髮黏噠噠、濕漉漉地貼在腦門兒上,眼鏡上積著一塊白斑似的油。他說「急死我了」,「急死我了」,反復說這句話,然後用食指頂一下眼鏡,又說了句「我實在是沒辦法」。 喬伊把趙楷從演播室裡領出來,走廊裡空寂無聲,地面上反射著青白的光亮,喬伊感覺他倆就像站在一塊光滑的冰上,上面沒有天,下面也沒有地。 ——她說她不會再理你,真的真的。 ——為什麼?為什麼變化這麼快? ——不為什麼,就是這樣。 ——這樣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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