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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


  如海

  在孩子們焦急的呼喊聲中,那個被找的人就走在與孩子們只有一街之隔的那條馬路上,她背著一隻暗紅色旅行袋,裡面裝著她的全部家當:錢包、地圖、衣服以及一把剪刀。她是一個專業裁縫,多少年來,那把剪刀一直像老朋友似的陪伴著她,這次她出門來京,包裡帶著這把剪刀,一來防身,二來做伴,想不到辛勞一輩子,最後經常陪伴她的不是兒子,而是一把剪刀。

  皓天媽知道孩子們肯定會找她,臨出門前,她給他們留下了一封信,那信就壓在枕頭底下,不知他們能不能找得到。反正她要走了,她要按自己的想法行事。手藝在身,無論如何她是不會沒飯吃的。有了這個想法做底,皓天媽就出發了。

  她走在與白馬廣場只有一街之隔的那條路上,是去尋找那家叫做「歌如海」的歌舞廳,「如海」兩個字自從她第一眼看見,就再難忘掉。

  「如海?為什麼這家店叫如海?難道跟自己的身世有什麼關聯?如海……」

  就連皓天媽自己差不多都忘了,她的大名叫花如海。年輕的時候,人人都管她叫「小花」,後來兒子漸漸長大了,鎮上的人又在不知不覺中改口叫她「花裁縫」,她也就索性把自己裁縫店的招牌改了一改,改成「花裁縫的店」。誰知這樣一改竟招來不少新顧客,生意好得不得了。新的店招牌給她帶來了福氣,特別是近幾年,鎮上的人腰包都比以前鼓了,花錢做衣服對他們來說不算什麼,這幾年復古風盛行,旗袍和中式服裝又重新流行起來,花裁縫的手藝有了用武之地,她做的盤鈕和別人不一樣,是師傅單傳給她一個人的,又結實又好看,客人們都喜歡找她做。

  桃紅就是她的忠實顧客。

  桃紅總是拿著時興的裙子式樣找她來剪,她年紀輕,腦子又活,想法就像新鮮的泉水那樣源源不斷地湧出來。小桃紅和花裁縫在一起弄衣服,感覺有點像在搞藝術創作,她們的想法總能推陳出新,有一回,桃紅拿來一塊藕荷色的喬琪紗,她說要做成一件泡泡袖的衣服。那時候,泡泡袖的長袖襯衫正流行著,桃紅畫了圖紙給她,她挑燈夜戰,為桃紅趕制那件衣服,但是衣服做到一半,被兒子皓天叫成「小黃叔叔」的那個男人來了。

  小黃說:「花,你先別忙了,我跟你說點事。」

  花裁縫從縫紉機上抬起頭來,一綹額發軟疲疲地垂落下來,半遮住她的臉。「什麼事呀?我聽著呢。」

  「我、我想跟你說,我想結婚了。」

  花裁縫聽小黃說「結婚」兩個字,心裡像被人灌了蜜,甜滋滋的,心想,她終於修成正果等到明媒正娶這一天了,許多年前,張博之來了又走了,給她留下了一個新生命。他可能還不知道他在這個世界上有一個已經長大成人的兒子。這不怪他,誰也不怪,花裁縫心裡不僅不恨他,而且很感激他。

  小黃是花裁縫的第二個男人。他倆已經暗中好了兩年了,當然這一切都得背著兒子,兒子年紀尚小,一開始讓他一個人睡覺他都要「哇哇」地哭鬧,因為他小時候一直要他媽媽摟著睡,小黃的出現,使花裁縫咬了咬牙讓兒子一個人睡小床,並在大床上掛上她親手做的淡紫色帳幔,既浪漫,又擋眼,美美的。這下又聽小黃提結婚的事,心中更覺得甜蜜,心裡想要一口答應下來吧,嘴上說出來的話卻是:

  「……不是說等皓天長大了再說嗎?」

  事情從這一點開始,發生了戲劇性變化,花裁縫完全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因為她聽到了一個結結巴巴的聲音,那聲音在說:

  「不是、花、花、花裁縫,你誤解我的意思了,結、結、結婚的人是桃紅,她、她、她非要逼我結婚的。」

  花裁縫整個人都傻了,她的腦子像被人灌進了糨糊,或者說塞滿了棉絮,她整個人都木掉了。「不是,你說什麼?你要跟誰結婚?」

  小黃被花裁縫的眼神震住了,他下牙用力咬住上嘴唇,臉在頃刻間憋得烏紫,嘴唇哆嗦著,想要說什麼,終是沒說出來,一轉身「咚咚咚」地跑掉了。

  「桃紅,桃紅,桃紅……」

  小黃走了之後,花裁縫一直在叨念「桃紅」這個名字,不知不覺中竟用剪子將手底下的藕荷色喬琪紗剪了兩個洞。兩個女人的關係從此惡化。桃紅和小黃結婚後,他們就搬到省城去住了,後來聽說生了兒子,再後來就什麼消息也沒有了。花裁縫心如止水,每天屋裡除了「噠噠」的縫紉機聲,就是兒子念書的聲音。

  兒子一天天長大了,有時她也會想到他爸爸——那個叫張博之的男人。

  皓天媽一大早從兒子的朋友家跑出來,就已下定決心再也不回去了,她決定靠自己的力量在這座城市裡尋找一個人,就算是在茫茫大海裡撈針,她也決心要試一下,她這次來北京,一方面是來看兒子,另一方面就是看看有沒有線索找到皓天的親生父親,她千里尋夫的目的並不是為了自己,主要是為給兒子一個交待。

  那天,她坐在出租車上偶然發現一家歌舞廳的店名叫做「如海」,她腦袋裡「騰」地一下,那是她的名字啊,連她自己差不多都快忘記的名字,怎麼會出現在這霓虹閃爍的北京街頭?她越想越覺得這家店可能跟那個男人有關。

  她一大早就出來了,要等到晚上才能到那家歌廳去找人,這中間的一整天時間比較難辦。她先是攔到一輛出租車,要求司機把她送到一個人多熱鬧的地方,司機想了一下,就往白馬廣場開。因為那座商業中心裡店鋪林立,是女人逛街都喜歡去的地方。

  「看樣子您不是本地人吧?」司機突然開口說話。

  「不是。」她說。

  「來北京出差?還是專程來玩的?」

  「來找兒子。」

  「你兒子怎麼了?丟了?電視劇上常有這種事,在現實中我還真沒見過這類玄乎事。」

  「我兒子沒丟,他很好。我已經見過他了。」

  「那您這是要去——買東西?」

  「……」

  皓天媽再次從車窗裡看見那塊招牌——歌如海歌舞廳。「如海」兩個字如鋼針般深深紮進她心裡去。她有一種直覺,這「如海」兩個字絕對不是隨隨便便想出來的,這「如海」一定跟她的身世有關。出租車司機嘮嘮叨叨的話她已經聽不見了,她的眼睛變得大而放光,目光穿過26年的歲月,在時光隧道的盡頭看到那張年輕而英俊的臉。

  「愛是迷迷糊糊天地初開的時候,那已盛放的玫瑰。愛是踏破紅塵望穿秋水,只因愛過的人不說後悔。愛是一生一世一次一次的輪回,不管在東南和西北,愛是一段一段、一絲一絲的是非,叫有情人再不能夠說再會。」

  出租車裡響起的歌,一下子使她呆住了,這首歌就像是專為她寫的,每一行裡都有她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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