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凝 > 白馬之戀 | 上頁 下頁
四十四


  兩人沉默了好一會兒,各自想著心事。張皓天眼前出現他童年時的一幕,媽媽和他在開滿小花的曠野裡走,媽媽說她從來不摘花,小花離開了泥土,就會死的。張皓天把這個故事講給大魚聽,大魚又問起他媽的病來,張皓天只輕描淡寫地說了句「好多了」,一帶而過。張皓天正要問一句那部戲的事,大魚卻「嘩啦」一下拿起桌上的車鑰匙說:「咱們走吧。」

  在車上,大魚冷不丁問了這樣一句話:「你有一個女朋友吧?」張皓天愣了一下,不知怎麼回答。

  「那天我看見你們倆了,站在樓下說話,一看見我的車開過來,你們就分開了。」張皓天說:「噢,你是說那個呀!她不是我的朋友,她以前跟汪丁丁他們認識,那天她來找我,就是為了汪丁丁的事來的。」

  「她愛上汪丁丁了?」

  「……可能是吧,他們的事我也不太清楚。最近網上都在傳,說汪丁丁跟諸葛小晴鬧翻了,好幾天沒見到他們了,也不知情況怎麼樣。」

  汽車經過白馬廣場的時候,張皓天看見廣場上已空無一人了。這天夜裡,張皓天做了與廣場有關的夢,他夢見四個身穿白色制服的人抬著一具屍體,腳步緩慢地從廣場上通過。當時,張皓天覺得很奇怪,他很想知道他們抬的是誰的屍體,就要走過去問。大魚一直拉著他,不讓他過去。後來他掙脫了大魚,徑直走了過去。

  他離那屍體越來越近。

  他伸手,掀開蓋在屍體上的白布,他驚訝地發現,那具屍體竟然是他自己。

  這個夢給張皓天留下深刻印象。他醒來時還能清楚地記得每一個細節。他從此覺得白馬廣場多了一股肅煞之氣,無論它多麼熱鬧,都無法掩蓋熱鬧後面隱藏的冷寂。

  名牌生活

  張皓天陷入亂紛紛的泥潭,是從幫大魚媽媽搞裝修開始的。說來也怪,不過是一個五六平方米的小衛生間,大魚媽媽卻有生出無數事端來的本事。先是因為要訂一個抽水馬桶,張皓天帶著大魚媽媽跑遍了諸如「百安居」、「居然之家」之類與家裝有關的地方,看東看西,就是拿不定主意。

  「就訂這個吧,這是名牌。」張皓天聽朋友說抽水馬桶只有三個品牌最過關,就推薦了其中一款,並自作主張掏錢把那東西訂下來,說好三天后送貨。大魚媽媽當時也沒說什麼,回家想了一晚上,覺得不對勁了,就給她女兒打電話,要女兒陪她去退貨。她在電話裡說了很難聽的話,她說:「你派來的那個小白臉,除了花錢,什麼都不會!」

  當時張皓天也在旁邊,聽到她母親的話,就有些不高興了。「買東西嘛,哪有不花錢的道理。」

  大魚讓張皓天別說話,她跟母親好言好語地說:「行,我陪您去退。」

  大魚放下電話,見張皓天把報紙弄得「嘩啦嘩啦」響,就走過來,把胳膊支他肩上,說:「生氣啦?」

  張皓天不理,轉過身去。大魚還是追著他,問他是不是生氣,張皓天忽然張大嘴巴作吃人狀。「啊——唔,生氣,我都快氣死了!」

  「瞧你,才體驗了那麼一小會兒就受不了了?我都體驗了三十多年了,這不還得受著。」

  「那是你媽,又不是我媽。」

  「你媽?你媽也好不到哪兒去,你媽生病從我這兒拿走十萬,你都忘了是吧?偷偷摸摸往家裡寄錢,連招呼都不打一聲,小人!」

  「你說誰是小人啊?」

  「我說你了,怎麼著吧?」

  兩個人四目圓睜,這種狀態持續了好幾秒鐘。因張皓天自知理虧,便要以更大的氣勢對付對手,方可反敗為勝。他直愣愣地看著面前這個女人,忽然覺得她很陌生,她最近改換了妝容,畫那種粉粉的、看上去十分幼嫩的妝,讓她看上去年齡很小的樣子,但她到底還是她的那個年紀,因為她把錢看得比人重。

  他們就像對視比賽一樣,就那麼相互盯著、盯著、盯著,連眼都不眨一下。從任何角度觀察他倆,都像雕像一樣完美,如果把他倆定格,完全可以放到玻璃櫥窗裡去,100年以後,當成回望當年生活的展覽件來處理。人們從他倆身上看到了中國人在高速發展的世紀之初,年輕、富裕、饒舌,又有點無聊的生活。

  張皓天一怒之下離開大魚的家,去了什麼地方,大魚也不知道,懶得找他。

  張皓天回到原來租住的那間小屋,退出大魚用錢堆成的所謂的「名牌生活」,心裡反倒清靜許多。他伸手摸摸桌上的灰——無非是灰多一點兒,小屋還是小屋,房子還是房子,一樣睡覺,一樣住人,誰離開誰都一樣,有什麼了不起的!

  他鞋都不脫一下子就橫到床上去了。他頭枕著自己的胳膊,很用力地枕著,眼睛睜得老大,盯著天花板上的一隻小蟲,那蟲很小,只有黃豆大,結構卻異常地美,黑色圓溜溜的背殼上,印著深紅色的圓點,那背殼好像用漆漆過一樣,漆黑發亮。

  這間小屋是他熟悉的,熟悉到用腳就可以把音響打開。那電臺的聲音好像憋了好久似的,一下子就爆發出來,那是一首張皓天從來也沒聽過的歌,歌中唱道:「我有什麼理由讓她靠在身旁,反正肩膀都一樣。」這首歌就像是在說他,說一無所有的張皓天,讓他聽得真是心寒。

  敲門聲是在張皓天打開調頻台10分鐘之後響起的,先是很輕,然後逐漸加重,「篤篤、篤」,「篤篤、篤」,有禮貌有節奏的聲響。

  「誰呀?」

  「我。」

  那是一個怯生生的女聲,張皓天不記得聽過這個聲音,到底會是誰跑這兒來找他,他想肯定是個敲錯門的。張皓天滿臉不耐煩地把門拉開一條縫,門廳裡光線有一點暗,那條細長條形的光亮,如一條直線分割線,把門口女孩的臉及臉以下的部位一分為二,那奇異的光影效果使女孩看起來很特別,她穿著一件小花衣服,肉鼓鼓的小胸脯惹人喜愛。她站在那裡不說話,就只是笑。當然不是大笑,是年輕女孩特有的那種很燦爛的微笑。

  「我、我是房東的女兒。」她終於開口說了半句話。

  「噢,那你有什麼事嗎?」

  「其實,也沒什麼事。」

  她說話的語速很慢,猶猶豫豫的,鬧不清是害羞還是別的什麼。他們僵在那裡,半生不熟的,有些尷尬。女孩終於再次開口說話,這一次她下定決心,要把正事說出來。她說:

  「我媽說房租已經欠了幾個月了,你那個朋友在這兒住過一段,也沒交錢給我們,我媽說最好叫你交一下。」

  「我媽說——」

  張皓天揮手打斷女孩的話:「你能不能不說『我媽說』這幾個字呀?」

  女孩的臉漲得通紅,憋了半天才說出話來。「是我媽說的嘛。」她站在那兒,有些不知所措。張皓天把門打開,對她偏了偏頭說:「進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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