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凝 > 白馬之戀 | 上頁 下頁


  錄音室的飄渺聲音

  淩晨時分,張皓天迷迷糊糊從睡夢中醒來,發現身旁已經空了,那個叫「藍小月」的女孩走得無影無蹤。他趴到窗臺上去看,她的天藍色出租車已經不見了。他又回到床上,睡意全無,腦子裡的兩個女人輪流出現,大魚開車時的專注神情,藍小月開車時的心不在焉,都在他眼前晃。

  他不想起床,儘管睡不著,可他也還是想在床上賴著,因為他沒地方可去,一大早,別人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他卻只能在床上躺著,因為他的朋友全都在睡覺,這個鐘點沒人會打電話給他。早晨對他們這幫人來說相當於午夜,睡得正香呢。可是這個早晨,電話鈴卻響了,電話是汪丁丁打來的,他說諸葛小晴下午要進棚錄音,需要幾個人去給她當「背景聲音」,汪丁丁說:「我第一個就想到了你。」

  張皓天說:「是啊,我這人天生就是打雜的命。」

  「你今天這是怎麼啦,怪腔怪調的?是沒睡醒呢還是昨晚上喝醉了到現在還沒好?」

  「我沒醉,我很好。」

  「那下午來不來?」

  「那還用說?」

  汪丁丁連「bye」都沒說,就收了線。一想到下午有事幹了,張皓天的情緒又好起來。他吹著口哨穿衣起床,在床頭桌上拾到一對細細的鏈式耳環,耳環下面墜著小小的紫色玻璃珠子,就像它的主人一樣,精巧而又廉價。

  隨手打開調頻台,裡面傳出令人愉快的跳舞音樂,他隨著那些華麗的音符在房間裡跳起舞來,他的手、腳和臀特別靈活,有人說如果當初他沒學話劇,而是直接學了舞蹈,他現在說不定早就成了這方面的「精」。所謂搞藝術就是要在某一方面搞成「精」,而張皓天撲騰到現在,最大的問題就是還沒成「精」。

  張皓天到衛生間沖澡的時候,隨手抓起藍小月的小珠子耳環,想要把它們扔進馬桶。他想,他們可能再也不會見面了。他把那東西攥在手心裡好一會兒,還是沒捨得扔。

  下午,張皓天早早來到約定地點,他們說好在大門口集合,幾個人一起進去。他站在那裡,看街上來來往往的車,其中有許多輛是出租車,只是出租車大多是暗紅色,沒有一輛天藍的。

  「希梵。希梵。」

  他無意間念了一句從小到大一直跟著他的咒語,有時候,這句咒語很靈。這是小時候他在媽媽的縫紉店裡聽到的聲音,不知來自何處,只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他躺在隔斷裡面的小床上,偶爾會聽到這種聲音。

  「希梵。希梵。」

  他再次念這句咒語的時候,奇跡出現了,一輛天藍色的出租車從他眼前飄然而過,真是太神奇了。日光下人影漸漸近了,喧鬧的聲音由小至大,就像有人推動聲音的滑鈕,把沉浸在幻境中的張皓天驚醒。汪丁丁和諸葛小晴結伴而來,還有幾個面孔比較陌生的朋友,他們說話的聲音都很大,好像有什麼開心的事,不說出來就不痛快似的。

  汪丁丁和諸葛小晴兩個人的關係看起來十分親密,兩人手拉著手,不停說笑,他倆年紀相差11歲,被圈中好友戲稱為「王菲與謝霆鋒」。

  他們走進錄音棚,亂哄哄的人群一下子安靜下來。諸葛小晴戴上耳麥開始唱歌,聲音飄渺,眾人皆驚,以為天人。張皓天他們所要做的工作很簡單,就只是配唱,一遍遍地發出「啊」的聲音。但他們發的聲音不夠整齊,編導一遍遍讓他們重來。

  啊——

  啊——

  啊——

  這真是一個可笑的工作,張皓天一來到現場就後悔了。他的注意力一陣陣不集中,常常是在別人已經閉嘴的時候,他仍發出聲音:「啊——」,他的聲音就像一尾浮出水面的魚,跟所有人的聲音都不一樣。

  諸葛小晴的聲音使人產生幻覺,張皓天看見藕荷色帳幔飄在半空中,母親跟一個姓黃的叔叔躺在帳裡。父親和母親很早就分開了,據說父親在張皓天五歲那年去了大城市,一去就再也沒有音訊。母親獨自撐著一個很小的裁縫鋪子度日。

  那鋪子很小,到處掛滿了紅紅綠綠的衣裳。隔壁的桃紅姐姐喜歡唱歌,聲音和現在的諸葛小晴差不多。桃紅姐姐唱歌的時候,那紅的衣綠的衣就飄動起來,好像有一隻無形的手指在撥動它們,使它們翩然起舞。

  有一天,張皓天半夜醒來,看見媽媽跟小黃叔叔在一起,他們躺在一個藕荷色的蚊帳內,不安分地動著,發出奇怪的聲響。張皓天重新閉上眼睛的時候,腦子裡出現了一系列可怕的想法。他想媽媽會不會就這樣死了?媽媽要是死了他該怎麼辦?那一年,他才7歲,在鎮上小學上一年級。

  桃紅姐姐常到媽媽的店裡來做衣服,她手裡拿著新鮮的圖樣,夏天她拿來鮮紅的綢子要做一條綢裙,說大城市正流行紅裙子呢,冬天則拿一塊格呢料來說要做一條呢子長褲,「大城市正流行呢」成了她的一句口頭語,「大城市」幾個字從桃紅姐姐粉紅色的嘴唇裡吐出來,顯得特別美好。張皓天從很小的時候起,就立下遠大志向,長大了要到大城市去,到最繁華的城市去。

  現在,他正身處最繁華都市中一間玻璃做成的房間裡,發出「啊啊」的聲響,一切都像做夢一樣。

  精靈再次出現

  在外面鬧了一天,身心都很疲憊。掙了一點小錢,揣在口袋裡,輕得似乎沒有重量。告別了那群鬧哄哄的朋友,他一個人打車回家。坐在昏暗的出租車內,聽著昏昏欲睡的音樂,他覺得他又回到下午那個長夢中去:媽媽,小黃叔叔,桃紅姐姐……他們的臉在黑暗的車窗外一一閃現。

  他把手放進口袋裡,捏一捏那疊錢,薄得要命。他想,他再也不能這樣混下去啦,他來北京已經5年了,他今年已經25歲。聽人說年齡一旦過了25,日子就會過得「嗖嗖」的,他必須抓緊時間——可抓緊時間幹什麼呢,他又不知道。

  晚上,那個叫大魚的女人請大家吃飯,他坐在離那個女人最遠的位子上,有點兒怯怯的。他們高聲說笑,一個桌上的人互發短信取樂,只有他顯得心事重重。不知什麼時候,大魚已悄悄來到他身邊,俯下身子小聲道:「世紀末的那個夜晚,你打算怎麼過?」

  「世紀末的夜晚?」張皓天懵懂地說,「我還沒想過,怎麼過,我也不知道該怎麼過。」等他抬起頭來的時候,大魚已經不在他身邊了,她又出現在離他很遠的那個座位上,手裡捧著個皮面菜譜,正在有板有眼地點菜。張皓天心想,她大概對自己失望了吧?大魚自始至終再也沒跟他說過一句話,似乎連目光也有意回避他,讓他覺得很不舒服。

  藍小月的天藍色出租車奇跡般地再次出現,張皓天大叫「停車」,司機不理他。過了一會兒,司機望了一眼後視鏡,說:「這是快速路,怎麼能說停車就停車?」

  藍小月的車就像黑夜裡的精靈,忽遠忽近,時隱時現。等到他坐的那輛車開到家門口的時候,那輛天藍色的出租車早已停在他們家門口等著他了。

  「真是個精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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