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子規 | 上頁 下頁


  近郊。那座山清水秀的小島。荒蕪時子規每每逃匿的地方。在一片水澤中兀地就升出了這樣一個島嶼,孤零零的,島上遍佈青松翠柏,那松柏所特有的迷人的芬芳。要跋涉常常會被水澤淹沒的小路才能來到島上。那時候並沒有什麼人喜歡到這座荒涼的孤島上來。那通常是子規最煩惱的時候,煩惱到,連島上可能會發生兇險都無暇顧及。很多年過去,子規已經忘記曾是些什麼煩惱了,只記得那個月升的晚上,湖水突然猛漲起來,轉瞬就淹沒了那條通向陸地的小路。她從此記住了那種驚恐的無依無靠的感覺。一個人。一個小小的女孩子。在孤島上。

  是的那晚子規只能被困在島上。她本能地爬到了島的最高處。眼看著大水慢慢湧上來,衝擊著堤岸,仿佛要吞噬這個無辜的島嶼。然後子規就想到了父母,想到他們一定已經走遍了城中所有的親戚家和子規的同學家。而此刻他們肯定就坐在派出所的長凳上,等著民警為他們填寫尋人啟示。子規想到這些時不禁啞然失笑,更難料自己一想到父母焦慮的神情,竟然會油然萌生出某種由衷的快意。

  然後子規就覺出了冷,覺出了好像有小動物在她身邊跳來跳去,她想一定是刺蝟或者灰兔一類。那晚她看到的最真切的動物就是枝丫上來回轉動腦袋的貓頭鷹了。它的玻璃球一樣的眼睛是暗夜中唯一的明亮。子規就是在貓頭鷹發出的淒厲叫聲中睡著的。對她來說,濃濃困意甚至比黑夜的恐懼更令她難以抵禦。

  子規是被林間的鳥鳴弄醒的。醒來就看到了那條浮上水面的路。

  然而父母最終還是相繼離開了她。她只是記不得他們離開她究竟有多久了。從此沒有了家的溫暖,她卻意外地有了一些錢,而這些錢足以撐持她讀完了大學和研究生。是的當沒有了父母子規才覺得終於找到了自己人生的方向。她很努力地學習亦很風光地畢業。她也曾有過一份令人豔羨的衣食無憂的職業,她本可以把這種有望獲得提升的工作堅持下去,然後像很多這個階層的女人那樣充當賢妻良母,相夫教子。但是卻突然地,子規決定將自己放逐。

  於是子規走上了零號島。那是那座島嶼現在的名字。不知曾幾何時,子規孩提時常常駐足的這座小島突然被開發商掠去,並廣而告之這裡將成為市里最具投資價值的富人區。不久後島上果然開始大興土木,一座座紅頂白牆的建築櫛次鱗比,相繼落成,且價格之昂貴,連鳳毛麟角的富有階層都望塵莫及。

  以子規白領的收入,她當然和零號島風馬牛不相及。但子規卻固執地認為那座島是她的,是屬￿她並歸她所有的,是的,那座島就是她的家。子規的這個想法確乎有些走火入魔,但子規卻堅信,這座城市中再沒有人曾像她那樣無數次登臨這片荒涼的所在了。於是子規認定在她和這座島嶼之間,是有著某種親人一樣的關係的,或者說,這座島嶼就是她的父母,甚至她的祖國,所以,她怎麼能容許別人來侵佔自己的家園呢,哪怕只是精神的家園。

  於是像被強暴了一般,子規覺得自己成了受害者。尤其讓子規覺得不舒服的是,他們竟然給這個島起了如此俗不可耐的名字零號島。自子規第一次登上小島,這裡就沒有名字。就像一個家庭沒有名字那樣,但卻如此真實地存在著。如果非要給這個島冠名,也應該用她的名字而不是什麼冷冰冰的「零號」。是呀「子規島」,多美的名字,有杜鵑啼血的味道,那才是這座島的深意。

  然後著魔一般地,子規開始了為這座島的奔走呼號。她其實沒有別的意思,只是讓這座島保有她的本真,恢復它原有的自然風貌。為此她不惜四處遊說,又四處碰壁,有權有勢的開發商怎麼可能拆掉島上那些昂貴的房舍呢?是的保護自然固然重要,但誰又肯為一個既沒有歷史遺存亦沒有文化積澱且名不見經傳的小島而放棄如此巨大的經濟利益呢?於是子規在這一輪拼搏中,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堂?吉珂德式的人物。當然這是很高尚的比喻,畢竟堂?吉珂德是有夢想的。但是在那些開發商眼裡,子規這個漂亮的女孩,卻像螳臂當車的小丑。他們當然很難理解子規的想法,甚至根本就聽不懂子規的話。

  很快子規鎩羽而歸。那種身心的疼痛、夢想的破滅,讓子規幾乎變了一個人。為了這一份無望的期待,子規不僅丟了工作,還被看作是一個「瘋女人」。而明明子規很漂亮也很理性,並且有著很深的學養。當然子規也消瘦了許多,形容憔悴,且精神萎靡。仿佛被什麼徹底擊垮了,是亦蘇把她接回了家。

  亦蘇一直是子規的好朋友,儘管她們幾乎是完全不同的兩類人。亦蘇的性格中沒有反抗,她卻也能憑靠著順從與寬容,順風順水地得到了這個世界上她想要的所有東西。大學畢業還不到一年,亦蘇就匆匆嫁給了兒時的玩伴。他們幾乎認識了一生,可謂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卻結婚不到一年就聲嘶力竭,幾乎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轉而亦蘇又閃電般地,嫁給了一位富有的港商。其實這不過是一種對外的託辭,事實是亦蘇被那個喜歡她的商人包養了。她並且不能經常見到老公,因為這男人不僅在香港有妻子,還有著極為複雜的社會關係。而這位港商其實就是亦蘇前夫的老闆,那奪妻之恨,得以補償的是這位前夫擁有了下輩子也用不完的錢。

  儘管在名分上亦蘇不能如願,但在生活上卻做到了應有盡有。單單住房就有大小三處,更不要說那數不盡的金錢和首飾。但這個富有的女人卻很寂寞,在尷尬的境遇中很難和別人交往。生活中她只有子規這個朋友,她們就像孿生姊妹一般地共同成長,永遠是同窗。上同樣的中學與大學也沒有因為最終走上不同的道路而「道不同不相與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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