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紫丁香園 | 上頁 下頁
十四


  哦,老爵士樂手冷風中那一頭飄舞的白髮。

  我終於弄清我的膽怯和感傷其實很不對,而且也很沒有道理。那飄舞的白髮是啟示,是飄舞的戰旗,我於是在黑暗中很快跑到桌子邊,摸黑從抽屆裡找出了我就是死了也忘不掉的我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演出《紫丁香園》時老爵士樂手為我錄製的那盤用夏威夷吉他演奏的錄音磁帶。

  你還記得嗎?

  我匆匆忙忙打開門。走出店鋪,又關上門。把我的伸到老王子送過來的手臂裡。我偷空看了他一眼。他極像王子,但我說可惜我們不是去教堂。他也不笑。他的臉被真正拜倫的感傷和憂鬱籠罩成很煞有介事的樣子,我感到很遺憾。

  他無聲打開了汽車後排坐的車門,我便真正雍容華貴地坐了上去,儼然貴婦人。他便坐在司機旁邊,用誰也聽不到的聲音暗示我,一切都準備好了。

  我便從後面用手按他的肩膀,以示感謝。

  我突然覺得我過去對別人關心得太少了,特別是老王子,我就說,你的《氓》怎麼樣了?

  回頭再說。他拿出了一派純粹男子漢的勁頭兒,在這種時刻,他居然能說回頭再說,真了不起。

  我便從口袋裡掏出老爵士樂手的那盤磁帶,遞給他,我說,一開始,我什麼也不要,就放這個錄音,你熟悉的,序曲終了的時候,我出場。

  他很默契地接過帶子,像我們當初在舞臺上那樣默契一樣,他的意思是,懂了我的意思,但他終於還是太嫩了一些,因為在他接過了帶子之後,還是畫蛇添足地問了一句,原來安排的你要說幾句就不說了嗎?結果我們之間默契的氣氛就全被破壞掉了。我便像泄了氣的皮球,向後一仰靠在椅背上。很無可奈何又看不出來地搖了搖頭。

  我還說什麼呢?現在我真是一句幾天前想好並激動過我心的話也不想說了。也不怪老王子。看來人的思維真是無定格,瞬息萬變。人要是總按照程式走,不知道要多麼痛苦呢。

  小汽車在燈紅酒綠的大街上開得飛快。

  十二

  我沒有去後臺,因為我想看看觀眾出席的情況我便來到了觀眾席。並決定從觀眾席出場。

  當然他們所有的人對此都予以理解。

  是紫絨的大幕。被頂光照射得很威嚴也很典雅。我便頓時覺得我很崇高了,因為我又開始想哭。

  我看清了劇場裡差不多是座無虛席。

  我突然覺出座無虛席其實也有點兒沒意思,至少是缺少刺激。這肯定是攝影大師設計的廣告的作用,而不是因為你自己。我一時心裡很悲哀。其實嚴格說,我可能還是因為當初的那個《紫丁香園》的失敗而餘驚不散。

  我就要求自己,站定在觀眾席的最後邊。

  是的我要從他們中間穿過。我不是為自己,真的我設計的時裝都是為了他們的永恆美麗。我不是為我自己,我想我這樣他們也許就不至於再把我孤零零一人拋棄在舞臺上,拋棄在那個單調的追光裡。他們都不是什麼藝術界有名望的權威什麼的,他們都是最普通最平凡最看重實用價值的人。我的設計對他們肯定有實用價值。他們是自己花了錢買票自己來的所以他們不會拋棄我,儘管他們不一定會全喜歡我服裝的樣式甚至我的髮型我的姿勢甚至我的白色衣裙我的夏威夷小帽那淡灰色的飄帶那……

  第二遍鈴聲響過。

  大廳裡一片黑暗。

  這時候——

  整個大廳四壁的立體聲擴音喇叭裡,就傳出來悠遠而悠長的夏威夷吉他。我的老爵士樂手。你聽到了嗎?連我自己都是第一次,第一次在這靜謐在這黑暗在這麼遠的地方在台下在千百顆心臟跳蕩的背後,聽這套樂曲。

  我被迷住了。

  這樂曲棒極了。

  吉他棒極了。

  吉他手棒極了。

  聽者也棒極了。

  我真的被迷住了。

  我第一次真正被迷住,主要是他為什麼會那麼單純,那麼簡樸,那麼深沉,那麼空幽。

  我記起了那詩裡好像是誰,你們還記得嗎?在神國的世界裡,她被寵壞了,一個十足的野孩子,魔鬼的歡笑,迷住了——她從此學會踐踏良心的美麗,紫丁香的花瓣,滴著……我想我聽著那樂曲肯定是哭了。我的心正抽緊成一塊流血的石,向一個未知的遠方擲去。

  這時候那個紫絨大幕拉開了,應當是老王子這個老魔鬼把我托舉起來,出場,可紫絨大幕拉開了,是滿台的紅的光,天哪,是在無數束紅色光柱的掃射下,參差不齊地懸掛著的我的老爵士樂手的七八幅巨大的彩色照片。

  我不敢說我懂了什麼但我被驚倒了。

  全部是老爵士樂手那天第一場演奏時拍下的。又是偷拍的。這麼說那個晚上他也去了?

  那麼遠又是那麼近的老爵士樂手,他的頭像比他自己不知要大多少倍。他彈奏著吉他;他休息時抽著煙;他那深情地一望,我知道我那時正對著他舉起酒杯。全部是最佳狀態。老爵士樂手在他的相片裡顯得動人極了親近極了慈愛極了滿懷神聖,好像他才是真正從神國裡來的那個人。

  那些照片全被他處理成一種暗紅的色調。無論是老爵士樂手的白髮,還是他的白領襯衣,還是那個夏威夷吉他上閃著光的銀飾,都被蒙上了一層紅的朦朧的光。

  他暗房裡的功夫真不簡單。而且關鍵是那紅色所包容的那無限莊嚴。

  整個舞臺也是一片紅光。

  在右邊台側,坐著那個由古老,由五十年前的風流,由白髮編織的老爵士樂隊。

  唯有他。惟有他緊抱著老爵士樂手的夏威夷吉他。他也和我一道來告別,我心裡一熱,說實在話,我很感動。

  就這樣我們全體沉默不語。

  就這樣,我們一直等到那個《紫丁香園》在夏威夷吉他最終的悲愴中結尾。

  十三

  第二天,我便離開了小燕兒的服裝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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