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紫丁香園 | 上頁 下頁


  我氣極了,問題是,他說那些話的時候,竟然一直是站在高我一頭的地方,俯視著我,而且始終囚禁我於他的兩臂之中。

  你真卑鄙。真的。你討厭極了。你除了你的藝術就是你的錢。你一點兒也不想關心別人。你沒有半點人情。你是個冷血動物。我從一開始就知道我跑來找你是最他媽渾渾噩噩的一件事。你算什麼,你懂什麼叫真正的藝術嗎?你是個真正的大草包大飯桶,你夢想出名,而我發誓,你將永無出頭之日。

  我使勁打開了他的手臂。可他又使勁抓住了我的手臂。他就靠他男人的蠻力盯著我看了好久,然後說,那個老爵士樂手……

  他話說了一半,就不再說去了。我猜他是想問那個老爵士樂手和你什麼關係,但他是男人他知道不能問出這麼女人氣的話來。我本來想說是我爸爸怎麼樣,但我也沒說。因為他放開了我,我就跑走了。

  一路上,我還是想了,是啊,我跟老爵士樂手究竟是什麼關係呢?他真的是我爸爸嗎?不完全是但也不是情人。真的,我們之間根本就沒有那一層感情色彩,但他又確實具備了情人的某種素質。後來我想,這可能只是一種方式。他很溫和,而我需要這溫和。這麼想來,那麼,也許那個攝影大師的疑慮就可能是很有道理的了。但我決不會向他解釋,因為我覺得這根本用不著。只是可惜,他由於這種疑慮竟不能來聽老爵士樂手的夏威夷吉他演奏,這肯定是一件令人遺憾的事,所以我真的很為他惋惜。

  五

  《紫丁香園》所剩下的,就是我一顆被寵壞的心啦。

  這是他說的。他是個惡魔。所以惡魔的話你盡可以不必介意。否則最先氣死的是你自己。

  我這樣想是因為老爵士樂手去演奏之前,我一直沒接到他的電話。就是說他真的不準備去了,他沒有悔改之意,我決意從此和他斷交。倒是老王子和小燕兒很夠哥兒們。我們那天濃妝豔抹。而且特別是在老爵士樂手的夜禮服上噴了很多巴黎香水兒。

  老王子特意中斷了他晚上本來要加班趕排的《氓》。他說去他媽的《氓》吧,太累啦。我第一次聽到他駡街。然後他狡黠地眨著一隻眼,對著我的耳朵吹氣說,還因為想和你跳舞。

  我們都很漂亮。我們的服裝使我們都像模像樣很漂亮。我們四個人挽住了手臂。我們對著店鋪裡的穿衣鏡擠來擠去,目的是每個人都想瞻仰一下每個人自己的儀容。

  我們終於手挽著手擠出了店鋪的門。

  街上的人很莫名其妙地看我們。一定是把我們當成了一群瘋子玩鬧,特別是不知道為什麼其中還有一位衣冠楚楚白髮斑斑的文雅之士,不知道為什麼小燕兒懷裡還有一大束美麗的鮮花。

  夏威夷吉他對於我們意味著什麼,只有我們知道。

  六

  輝煌極了。

  那酒吧因為是剛剛開業,真的是輝煌極了,到處是旋轉的五顏六色的光柱,老爵士樂手的樂池也美麗。

  老爵士樂手一進入狀態便開始風度翩翩起來。儼然時髦搖滾樂手,使人想起數風流人物這樣的詩句。他的臉由於興奮而放出童男子的光輝,我於是極真心地對他說了一句,你真漂亮,要是五十年前我肯定嫁給你。

  他於是極得意地把他的樂手朋友們介紹給我,想像不到,過去也沒有聽他談起過,全是清一色的白頭發花哨老頭兒,奇跡極了,五十年前我們在一起,他說,就是說五十年前你們就有了這個小爵士樂隊?是的。他說是的,於是他們把五十年後的又一次組合看得比什麼都重要。

  要緊的是,他們所有的人都風度依然,可想而知,五十年前,他們不知道迷倒了多少姑娘。爵士樂手。搖滾歌星。當然五十年中發生的事情是誰也不願再提起的,如果五十年中誰都得意,那麼還會有今晚的這輝煌嗎?

  老爵士樂手把我們安頓在一個離他很近的桌子上,就在五彩的光柱輪番照射下走了。總的來說,儘管刺激,但光還是很柔和的,特別是照在老爵士樂手的後背上。

  我注意看他走路的樣子。他一點也沒有發胖。他走路的樣子帥極了。肯定是經過專門訓練,緩慢之中,有一種輕捷、莊嚴、瀟灑和優雅,他走路的樣子使你想到了英國剛剛死去的那個電影明星大衛·尼文。

  看來走路的樣子很重要呢,我對身邊的老王子說。

  老王子盯著老爵士樂手的背影,很有股感傷和望塵莫及的意味,他真帥,老王子說。

  這時候,他們的爵士樂就真的響起來了,那麼一種莫名其妙的樂器的組合。刺激極了,但又不像當今毛孩子的現代搖滾那麼俗氣,是的,小號,吉他,電子風琴,定音鼓,但裡邊就是有那麼一股子優雅的本質。

  真了不起。我說。我於是拉過來老王子和小燕兒的手,我說,你們聽出來了嗎?這麼野蠻的,不講道理的旋律居然也能夠表現崇高和悲傷,這真是太不簡單了。

  他們倆居然紛紛逃離了我的手和我的訓導,而去那個中央的舞池跳舞去了。

  那時候我便舉起酒杯,想著五十年前那同樣的富麗輝煌,然後對著樂池裡的老爵士樂手眨動了一下我的眼睛,意思可能是我愛他之類。我想人若是在這樣的環境裡很可能產生愛誰那樣的心理字眼兒的,老爵士樂手則很心領神會,深情地回望了我一下,就又專心沉入他夏威夷吉他的演奏中了。我看出了他很動情,很認真,我很怕他對夏威夷吉他的熱情會超過我。但當然這也無所謂。

  他和他的白頭發,在光的旋轉中,泛著五彩的光。

  我突然覺得應當留住這個輝煌的時候,誰知道這輝煌能堅持多久呢?我於是便拼命恨起那個攝影大師來,他憑什麼不來?這是藝術的殿堂,老爵士樂手的藝術才是真正的藝術呢,但是他就是不肯來按動快門和閃光燈給老爵士樂手們助助威。他真可惡。他這個混蛋!我在心裡罵他,罵他時就想起他曾經在我的嘴唇上拼命吻過,就用手狠狠地在我的嘴上抹了一下,口紅肯定被抹得亂七八糟了,但我總算是出了一口惡氣,這時候,老王子和小燕兒回來,老王子滿頭是汗,但他馬不停蹄,又抓起了我的手。我站起來靠近他,就讓他看我被抹亂的口紅,想嚇他一跳,但老王子鎮定自若。我於是朝樂池裡的老爵士樂手擺了擺手,就跟著老王子去跳舞了。

  這晚上,我們大家都很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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