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紫丁香園 | 上頁 下頁


  我說,好吧,看看我設計的這些時裝,你挑一套,叫小燕兒給你做出來,連成本費也不要,而且保證不誤你出國。

  老王子於是又樂了起來。他怎樣都很容易。他的燕式變身跳確實很精彩。我說我至今記憶猶新。

  他說你就真的甘心這麼自暴自棄了嗎?

  我說怎麼是自暴自棄?

  他說這不是破罐子破摔嗎?

  我說你錯了。《紫丁香園》並不是破罐子,你永遠不可能懂真正的藝術。

  老王子很不願意聽。因為他自認是舞蹈家藝術家呢。他只會跳別人設計好了的舞蹈動作和別人演過的舞。他自信得很沒有道理。但我想還是不必弄得眼淚兮兮的好,就送他走,盼著他抱回一個大彩電或是大冰箱,而決不是金牌銀牌什麼的,因為老王子對此毫無興趣。

  芭蕾王子走的時候,小燕兒竊竊笑了很久。怎麼像個女的?她問我。

  我說有什麼辦法?一般跳芭蕾舞的男的都像女的。你看看他們的舞蹈動作就知道了,那一套動作本來就是很女性的,而且,問題是誰也不想去變革。

  十三

  從那個小酒館跑回來的時候,他真的孤零零一個人,站在劇場門口的石階上,等著我。

  我心裡說,我要是一夜不來呢?我要是永遠不來呢?我知道其實不論怎麼,答案都是一樣的。

  他在冷風裡,連動也不動。像連動也不動的一尊石頭雕像,只有他的自發像冷風裡飄舞的旗。他裹著那件大約是三十年代時髦的舊大衣。

  我跑到他跟前。

  我氣喘吁吁。

  我說我來了。

  我看見他的眼睛裡散射著淡灰色的幽幽的光。

  一點兒怨天尤人也沒有。

  我後來就很想哭了,我說,他請我,我就去了,去喝了一杯,因為劇終的時候,劇場裡就剩下他一個人。我說,你摟緊我吧。太冷了。我知道我失敗了。禿頭院長散場後的第一句話,就是解散《紫丁香園》劇組。

  老爵士樂手就伸過來暖暖的手臂。他當然也無從說什麼,他只是不斷幫我擦眼看要凍成冰珠珠的眼淚,他的手有一股溫暖的神奇的魅力,我就盡情地把眼淚滴在他手上,我很想駡街但罵不起來,我才知道人真正絕望的時候是根本不可能駡街的。

  就這樣,我們離開了劇場門口的石階,我們在夜色裡走啊,我說,你知道嗎?休息的時候,人就快走光了,人家不習慣我的舞蹈,人家不相信人的心裡有惡魔,人家就把我孤零零地扔在舞臺上,禿頭院長便借此大來精神,說我不懂醜美,不懂觀眾心理,並假惺惺地對我說我應當回到巡迴小隊去跑碼頭,掙大錢。

  就這樣走啊,我們走到了老爵士樂手的家門口。我抬頭看見那窗子裡透出來幽幽的黃的光,我覺得那光很溫暖,我說,人要是失敗了,他過去的全部努力就全部報廢了,他怎麼辦?

  老爵士樂手緊緊摟住了我的身子。我把臉貼在他溫暖的懷裡,我感受到似水柔情,我說,今晚,讓我睡在你家吧。

  他並沒有為之一震但他輕輕推開我,然後就拉著我的手,繼續走夜的水泥大道。

  他說,孩子,我送你回宿舍去。

  我說我辜負了你的夏威夷吉他,你不是說五十年前向我求婚嗎?其實五十年前後有什麼關係?

  他不說話。

  就牽著我的手,向前走。

  走夜的大道。

  好像我真是個被寵壞的迷了路的野孩子。

  我說老頭兒你不是喜歡我嗎?別騙你自己了。

  他說我是喜歡你,但是你在騙你自己。

  我一點兒不懂他話的意思。但我盲目地隨著他走。

  我們一直在夜的大道的行走中保持沉默。

  後來我說,對不起。是因為我跟他喝了一杯。他付的錢。酒很辣,我就哭了。說了很多混帳話,你能原諒我嗎?

  他把我塞進了集體宿舍的大門,就走了。

  他的白髮依然像冷風中飄舞的戰旗,他啟示我明天。

  我離開舞劇院後,他也就離開了舞劇院。其實看大門的收入對於他來說並不少。老爵士樂手是因為他跟我很哥兒們才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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