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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在讀著我的信


  那天早晨她從美國打來電話。加利福尼亞州的國際長途。她的聲音。

  那電話剛剛放下。又響起來。還是她。

  她說她剛剛收到我的信。這一天是情人節。她的男友剛剛送給她一盒白色的茶花。她的聲音在抖。很急促。她不停地講她的思念她的思念她的思念她問我為什麼那麼久接不到你的信。她說她讀了信之後的唯一的念頭就是想聽到我的聲音。想極了。只有這一個念頭,所以她拿起電話叫了接線員。她說她已經有整整五年以上沒聽到過我的聲音了。她想叫千里萬里大洋和高山在拿起電話的那一個瞬間全部消失。她說是你嗎?真想死我了。我還以為你丟了呢?

  她是一個小姑娘。一個很漂亮的小姑娘。讀大學的時候,她比我低一個年級,而年齡只有十八歲。她十八歲的時候就遠離父母,到天津來上大學。她找到了我做她的監護人。我整整守了她四個年頭。然後她到了加州闖世界。她學習很好,現受聘於美國一家電視公司。她忙著生活。每天開兩個小時的汽車去上班。在高速公路上。慣性。她從加州寄來照片。依舊那麼美麗。她說她除了忙生活忙事業就是愛她的男友和想念我。她還想念我女兒。她說她要當我女兒的監護人。女兒也同她通過電話。女兒看著她的照片說,我多想見到楊紅大姐姐呀。女兒平生寫的第一封信,就是給她的。

  她讓她的丈夫打來電話。她的丈夫是一個作家。那個作家用很不介意的口氣說,請注意一下包裹單。然後就放下了電話。

  我放下電話跑到樓下的傳達室。我果然看到了那張包裹單。寄來的是她親手為我的女兒織的毛衣、帽子,和毛褲。帶著遙遠的冰天雪地中那間小屋裡的溫馨。我知道那幾件衣服她一定織了很久。在夜晚。在燈下。那時她的兒子可能才剛滿一歲。我非常感動。我哭了。我告訴她在我枯寂的如冬季般冰冷的生活中,她如天使般的溫暖有多麼重要。

  她在信中說,她讀著我的信的時候也哭了。她說你是個那麼艱辛的那麼頑強的女人。你是個好人。是朋友。毛衣織出來,是為了你女兒春節前能穿上它。

  紅色的毛衣上是繡上去的一隻搖尾巴的小狗。

  她高高瘦瘦。善良而蒼白。永久地寬厚與平和。她很愛她的丈夫。可能她的丈夫也很愛她。但為了某一項事業他的丈夫要去讀書,於是又不得不經常遠離她。把她孤獨地丟下。過單身女人的生活。艱辛中帶大兒子。她不想離開她的丈夫。她有才華。但總是在她丈夫的陰影籠罩下。她永遠是一個賢慧的妻子。她慢慢變得更瘦更蒼白。我問她為什麼不該建立個你自己的世界呢?你的支撐為什麼要放在別人的身上呢?她說她讀出了我的體諒和理解。她才哭。她說你是站在我的立場上來思考我的。

  後來我寫了《你好,憂愁》。這是法國的一位早夭的女作家成名作的題目。我借用了來是因為我覺得那標題確實適合她。

  從前線回來不久,我就收到了那封從老山寄來的信和照片。我同寫信的人素不相識,但他說他見過我並瞭解我。麻栗坡烈士陵園是永恆的墓地。那個軍人說,短短的瞬間他就知道了我是個重感情的人。他的照相機在整個的儀式中追隨我。他寄來了那些照片。我行走。哭泣。緊抱烈士母親撞在墓碑上的頭。一直有陌生人的目光盯住我。一直有鏡頭對準我。幾乎每一個瞬間。我竟不知道。

  我非常感動。

  也感謝他。

  是他使我在不知不覺間擁有了這些寶貴的資料。另一些資料是我自己拍攝下來的。那些在潮濕中蹲在貓耳洞的戰士。霧。被炮彈燒枯和削斷的樹。

  一段歷史。一段之於生命十分重要的歷史。歷史終於被記錄了下來。照片便是證明。

  我想寫一封信給那陌生的軍人朋友。我試圖寫,但是當時《英雄淚》那部長篇正搞得我焦頭爛額。在一個漫長的寫作過程中,我常常不給友人寫信。除非是有一些事情很急。那信便這樣被錯過了。歲月穿行了時日,待到我終於把信寫好並按照信封上的部隊番號把那信寄出去後,過了半月,我的信返回,貼在信上的那個白色紙條上寫著:部隊已換防。

  無以感激,這就又成為了負疚。只留下了那些照片和我一直珍藏著的那個陌生朋友的信。我沒有回答那信中的熱情。寫信人定以為我是個冷漠的人或有什麼架子。其實不是。這誰都知道。但我已無法為自己辯解。我燒毀了我的那封信。

  一個早上一個女友打來電話。她用很甜的也很興奮的那種聲音說,她剛剛讀過了我的那部長篇小說《世紀末的情人們》。她說很好,她很喜歡,她要我把小說一定寄給她遠在特區闖蕩的丈夫。她說她希望她的丈夫也能理解她在長途電話中告訴他的那莫名的共鳴。她甚至會背我小說中女主人公的一些話。她說她看出了我對愛的那個男人有多麼深的眷戀。我在電話裡輕聲對她說,你的理解有多深我的感動就有多深。我甚至想哭。那感動的思緒一直綿延著。

  後來這小說就被寄到了南方。

  後來就從那邊飄過來一封很厚重的五頁紙的長信。那信中說:當同事將厚重的紙袋交給我時,心裡著實激動了片刻。晚飯後,我沏了一杯濃茶,開了一整包「三五」煙,實實在在運了運氣,才如上考場般認真地閱讀起這部小說整整六個小時。他說整整六個小時。他說小說中的故事他雖未曾經歷過,但卻如入其境般感到了兩個活生生的友人。為了什麼?枯葉?古教堂中的養老院?黑色衣裙?上帝知道?他說他真的喜歡這種純潔而朦朧、傾注又痛苦、短暫卻長久、強烈而深沉的愛。

  就為了他們夫妻的關切,為了那電話和那長長的五頁紙的信。我感動。

  然後又是一個女友,她說她幾乎讀過我所有的作品。她說她知道讀你的作品其實就是讀你的人。娓娓道來的苦痛與溫情。但是她說你太殘酷。你總要使愛成為悲劇,然後殺死那所有深愛的人。為什麼一定要他們死?在信的結尾她說你不必給我回信。她說我寫的這信只是為了我的大腦和感動。我無言。珍藏起那信。我想我有很多話要說但又知道一旦拿起筆,那些話就一定變得無味了。所以我沒有響應她的信。我只是談起了女兒。我的和她的。

  我日日夜夜等他的電話。在海濱。

  那是我們相愛以來,最長的一次分離。

  到賓館的第一件事就是給他寫信。在那張黑色的桌子邊。那是下午。這之前是一個時辰他把我送上火車。火車剛一開動我便開始了思念。我告訴他思念是充滿了整個空間的。追隨我並籠罩我。

  就是這樣。

  信剛寫好我就急急忙忙跑到郵局。

  然後黃昏時我又寫第二封信。

  然後夜深了,我還是把信投進了夜色中的信箱。

  不堪忍受的這淒寂這離別。空曠的房間中是他的影像在追逐我。我無所依。等待。房間裡就有電話,但卻不知朝哪裡打。我日夜守著那個不知向何處打的電話。我曾到迷檬的小雨中去,聽雨絲打在傘上的聲音。看海。獨自一人。等待著。

  他答應過我他會來。

  他很快就來,他要我耐心。

  我一個人到餐廳去吃飯。我把杜拉的書放在桌前,我那時正在寫另一部長長的小說。

  後來在一個不期的時刻,那空蕩蕩的房間裡擺設一樣的電話突然響了起來。電話就放在電視機上。伸手可觸。我抓起了電話。什麼預感也沒有。我不知道那是誰也不可能猜到。

  當然是他。

  確實是他的聲音從遙遠中傳來。

  真的是你?

  他說當然。他說他最重要的事就是給我打電話。他說他再過兩天就來。他要我再耐心一點等著他。他說他剛剛同時收到兩封信。他說他讀了。他讀的時候覺得挺舒服,很美好。真的!

  是嗎?真的?好嗎?我對著電話裡的那個遙遠的他大聲喊著。那信裡都寫了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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