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一本打開的書 | 上頁 下頁 | |
盧的太陽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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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的晚年顯得很寂寞,很蒼涼。像一首太單調的挽歌。她置身在我們中間的時候,我們都覺出了她的老態。她或者自己不知,但那種風燭殘年的感覺,確實正從她渾濁的眼睛裡緩緩地溢出來。她坐在長長的餐桌的另一端,那麼遙遠,像隔著世紀。盧在我們漫無邊際的閒聊中,昏昏欲睡。 我透過長桌望著盧。我想起在一片雪的湖畔的那支隨風搖曳的蘆葦。它獨立支撐著嚴酷的冬季,它已無哀傷,只留下在所有的太陽裡閃光的勇氣。我知道,我不希望看到盧已老到不能打起精神,不能控制自己,我在我心的深處感到了不安與不堪,還有,那種淺淺的哀傷,盧為什麼已不再是那個偉岸的盧? 與盧再度相逢竟隔了整整三十年。 他們說,來好嗎?我們找到了盧,她說她就想見見你。 盧?你們是說盧嗎?我們有多久沒見過她了? 盧還記得你。 可是盧有那麼多的學生。 盧確實記得你。 可我們同盧分手的時候只有八歲…… 原以為去見小學一年級的老師時,是應該帶上鮮花的。我確實這樣想過,這想法可能有些浪漫,但只有這樣堅持著浪漫,我想也許才是對盧的一種真誠的熱愛與崇敬,也是對我們童年的紀念與尊重。但是,不知道為什麼,當我推門走進盧的家時,帶去的竟是那些我拽也拽不動的各式各樣的水果。 是盧打開的門。就在那一瞬間,我不知我是不是會使盧很失望,盧在黑影中顯得依然偉岸,她一眼就認出了我。看得出她想擁抱我,像小時候那樣但是她沒有,她只是費力接過了我手中的水果。 浪漫在不知不覺中被實際所替代,門外飄著美麗的薄雪花,又是那支獨立支持的風中的蘆葦,盧,她透過老花眼鏡審視著我。 是的是我,我用我的冰涼的手抓緊盧枯瘦的手。 是的是我,我看見盧的眼淚在滯重的鏡片後面無聲地聚集著,然後掉下來…… 我們將漫漫的三十年歲月一步跨過,我對盧說,我始終不忘你,總記得那個晚上,你不讓我回家,你批評我,你也流著淚…… 盧的房間像她的服飾一樣簡單而樸素。一隻木床、一個書架、一張寫字臺,還有屋中央的一個火爐。書桌上擺放著一張鑲嵌在黑色鏡框中的男人的照片,我沒有去問盧,但卻深知了一切:有人先走了,丟下了孤單的盧。 大家都說,盧在我們的生活中很重要。因為她是最先給我們知識的那個人。大家還說,盧是很持重的那種人,她一直非常嚴厲地教育和管理著我們,在我們中間幾乎沒有人聽到過盧的表揚。於是,我們都曾怨恨過她,直到一年之後,她突然調走了,調去了別的學校。直到那時候,我們才意識到盧不再來上課、盧聚然從我們的童年生活中消失,是一件多麼讓孩子們難過的事。 然後三十年過去,我們竟然找到了盧,找到了這個白髮蒼蒼的坐在我們中間的像老祖母一樣的盧。 沒有鮮花。盧在長桌的那一端好像真的睡熟了,她的臉寧靜安詳,無欲無求。 那麼盧…… 我想盧一定是聽到了我輕輕的呼喚,她突然間抬起頭,她說,她退休也已經十年了。這十年裡,她讀書,她練字,她本以為她可以這樣了此殘生,但是,不,沒有,盧說她始終覺得生活中缺少什麼,直到有一天一位鄰居把他們的孩子送過來,請盧為他補習。盧說,教著那個孩子,她才覺出來充實,覺出自己並不老,還有用,所以盧說,我想籌辦一個私人小學,我還應當對更多的孩子負責,這是我的使命,也是我的天職,你們說,我能做到嗎? 盧緩緩而鄭重地環視我們。盧把她蒼老而充滿自信的目光停留在我們每一個人的臉上,就像小時候,她在課堂上突然對我們提問。 我們面面相覷。我們確實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她,說她一定能行,或者說她確實已老,應當罷手? 盧在等待著我們。 而我們不忍真誠,卻也不敢虛偽,因為我們所面對的是盧的信念和懸持著這信念的盧的生命。 你們為什麼不回答我?就那麼困難嗎?你們是我的學生你們應當理解我,除了教書我這有生之年已別無他求…… 但是盧……我知道那個終於在沉寂中舉起酒杯站起來講話的人是我。因我滿懷著對盧的熱愛與關切,不忍讓她像湖畔的那只蘆葦一樣獨自在沉默中掙扎。是的,盧是你從小教給我們要做誠實的孩子,不說假話哪怕是善良的謊言,那麼,盧無論你怎樣熱愛你神聖的職業無論你怎樣深懷著對孩子的愛,從頭開始對於你來說都實在是太艱辛了……盧,我們知道,這是個非常非常美好的理想…… 你坐下吧,我知道了,你是想說,那一切對我來說只是個夢。不,你們不必再解釋了,把酒喝下去吧。盧用非常溫和的目光看著我,盧說,其實我從小就看重你。 然後是告別。 離開盧的時候想哭。最後抓住盧的手說了夢就是太陽一類的話,想以此安慰盧的心。盧說夢當然是太陽,你們離開,白天也就結束了,然後才會有夢,那麼夢醒了呢?就又會有太陽,你們就是我的太陽,所以希望你們再來,好嗎? 那風中的蘆葦,那獨立支撐的愛。 盧把自己愴然留下,留在她黃昏的夢境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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