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一本打開的書 | 上頁 下頁
海濱墓地


  海上的霧。霧的曠遠和迷濛。一個無以抵達的終極。只有霧卷來的徹骨的嗤嗤的叫聲。寂寞的海濱大道,織成淒遠的蒼茫。他的靈魂大約就懸浮在那霧的頂端,霧遮掩了他,大約已經很久很久。霧並不曾散去,他便集結著海上的蒼茫,凝固在一個天與地的永恆。永恆的靈魂。一片迷霧而不見終極的曠遠的白,而我不曾找到。

  我試圖尋找。那個他的「什麼」,已成為遙遠。那並不遙遠的,是昨日的海濱大道。是夏日輕輕的小雨。他說,總有一個什麼,在驅趕著他,什麼呢?悄悄的腳步聲,靜止在霧的迷濛裡。他丟失在一個未知的瞬間。我呼喚。然而無聲。在看不見的遠方,那木板搭成的小屋或許正在腐朽,一個他的美麗的夢想,比海濱大道還要遙遠的夢想。於是他迷失在夏日的小雨中,海在徒然地翻卷,並不曾沖上堤岸,堤岸是平斜的沙板,卻通向深深的海底。再沒有溫暖的風,你想哭,想遺忘,昨日的浪花竟凍結在今日的沙岸上,築一道白色的花牆。是冬天的海上的霧,是滿心淒涼,是太陽的眼淚,正在冰凍起一個憂傷而透明的思念。

  沒有霧的和海的盡頭,但是有人說,他就在這兒,這兒有大海和靈魂:或許是徒然地翻卷,或許是奔騰不息,或許是永恆的寧靜。在蒼茫間有黑色的海鷗的淒厲的叫聲,海濱大道載著舊時的記憶,或者,在遠方,終於有一個他畢生嚮往的明亮的燈塔。

  然而,人們卻把我帶到墓地,在活的和死的靈魂中,尋找。黑色的鐵欄杆正發出冰冷的氣味,沒有藍色的小花,雨霧的霜正集結在一根根雕縷的黑色的鐵欄杆上,霜的下面是掩蓋不住的血一樣斑駁的鏽跡。然而他們說,這裡埋藏著你不朽的生命,一個普通的生命怎麼會不朽?,而我早已忘卻,為了忘卻的平靜,不曾失之於交臂,也不必終生悔恨,是友情完結的荒疏和冷漠。海濱大道。使你永恆的,只是遙遠而明亮的你的燈塔。

  有一天你說,那裡是-片船骸堆積的小島,當船在島旁沉落,你便想,島上該有明亮為生命導航。

  那癡望變成了你無聲的英勇。船骸中的神聖。你孤獨地把你的明亮營建於累累白骨之上。你的徒然的理想,有無數壯麗的悲歌,千百年彙集的海的眼淚,撞擊著你和你的錨地和你的白骨。也許從此,船再不會隕沒,也再沒有生命的凋零,那便是你的輝煌的「什麼」,而你卻在你以外的什麼地方,默默注視著霧中的永恆。我看不到你,那個遙遠的木板搭起的明亮的小屋。

  我終於看見了霧中的我的眼淚。那石頭的墓碑竟也在霧的籠罩中迷失。凍結得透明。熱的氣息徒然地穿透。但沒有遠方。我一點也不相信你會躺在這凍土下長眠,那太不公正,而正是我的腳步攪醒了一個綿長的寂寞。我在尋找。即或是你並不在此,也要把那一束枯萎的雜草放在你的墓前。而昨天並不枯萎。也沒有恩恩怨怨。我知道我們分手後都不再想念。當一切在燒結的沸點上凝固,轉而到來的平靜竟神奇地淨化了我們的靈魂。一把枯乾的雜草是為了驅趕你心頭的荒蕪。有時候,你有太多太多的激情,而那激情被壓滅在堅硬的岩石下,你總是坦露總是坦露,但是,我卻永遠不能真實地接近你。

  並沒有悲切,我十分清醒,而你,懸浮在霧的濕氣中。海濱大道的寂靜,並不是為了昨日的小雨。我終於不知道該怎樣發現你的所在,千百個墓碑林立而徒然地從你身邊滑過,我在走,有我的輕輕的腳步,有安睡的遠方的呼吸,還有夢囈,在一片荒涼和冷漠的深深的凍土下,正是一個熱情靈魂的王國。沒有星的殞落,你當然不會殞落,但,沒有星的殞落,也沒有十字架,沒有遙遠而古老的沉睡的村莊,連墓誌銘也沒有。沒有親近的。我終於唱起了一隻你的歌,歌在曠遠的霧中行走,你說,那是一個奇跡。你奔跑著,你不覺得太累嗎?而這裡,畢竟也不是你永恆而寧靜的溫柔之鄉。你渴望的是那個最後的瞬間,輝煌而壯麗,終點的不滅的燈塔。你在為生命導航,而生命也許再不會迷失,也再不會有大海的眼淚的集結,但我們卻在彼此失去。於是,你終於把你的靈魂懸浮于英勇之中,理想的明亮燒燃了你的鮮血,還有意志,還有一個如亂草般粗糙而深沉的靈魂。而一萬年之後的霧裡,是我的尋找和並不悲切的哭泣。

  霧在散去。然而又重新聚攏。是莊嚴的白是夏日的小雨。早已忘卻了舊日的光明,我反復說,舊日的光明並不能注入記憶的永恆。我徒然在尋找,並不會尋到你的墓碑,你連墓碑也不會有,因為你只是一個普通的水手。

  而海濱大道靜寂而毫無情感,構成淒遠和蒼茫。一個不息的熱情的鼓舞,只為了曾有過的昨日的美麗,我終於在冬天的霧中走來。我知道尋找或者也是一個虛妄,但那可能也是無聲的英勇呢?何況還有胸前的這束乾枯的雜草。

  海上的霧。你的靈魂。你的靈魂是看不見的。是船骸中升起的光明與熱情。或許,有一天,那一片遙遠會被大海淹沒,但你不懈的靈魂不會死,在所有的看不見的永恆的地方,它正在為迷失的生命導航。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