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歲月如歌 | 上頁 下頁
二十九


  不是血肉中的。A懂了,於是A用死亡來報復。結果是A徹底地消失了。人世間不再有A這個人。她覺得這點她和A不一樣。她從不敢拿生命做賭注。她當初報復A的方式至多是用身體同另一個男人去睡覺,就像她後來報復他也是試著同A去睡覺。她也曾痛苦也曾絕望也曾想到了死。但她最終還是將生命堅持了下來。但詩人不堅持。普希金不堅持。葉賽寧不堅持。馬雅可夫斯基不堅持。顧城不堅持。自然A也不堅持。對女人的絕望竟比生命還重要。這確乎是她這一類凡俗的女人所無法企及的。她坐在A墓邊的木凳上。很涼的寒露慢慢浸潤著她的身體。A的墳墓很典雅。她為A立在墓前的是一塊黑色的山石。那山石是從A木頭房子的後院裡搬來的。她請來了當地的山民。他們沉默著把石頭抬到了A的墳墓前。夜晚有星星和月亮照耀著。她覺得坐在A的墓邊很寧靜也很輕鬆。她一點兒也不困,不想回A的木頭房子裡去睡覺。她想她這一晚所補償的A的這溫暖的陪伴,無論是對於她還是對於A,都將是永恆的。

  太陽升起。

  她看著田野間這日月星辰的輪回。

  她想,A這一生來來去去總是很孤單。但是終於,A在這裡找到了他的歸宿他的集體。在這裡,A成為了大自然的一部分。這是唯有死亡才能做到的,A終於把他的身體真正溶進了泥土中。A的隆起的墳冡已經同大自然無法分割。她甚至很難想像,這裡的天與地山與水之間若沒有了A的木房子沒有了A的墳墓,大自然是不是還會很完整。

  她告別了A的墓地。她想她同A畢竟不是一種物質。A是懸在半空中的,像一片飄乎不定的雲;而她是腳踏實地的,是塵世中人。因她在陪伴著A的靈魂的這個晚上,還是禁不住地很多次地想到了他。想到了在那很多月淡星稀的夜晚,他們是怎樣地緊摟在一起,怎樣地做愛。

  所以她才告別了A。

  所以她才把A送回到了這片有了A才完整的美麗潔淨的大自然中。

  她離去的時候很輕鬆。她甚至不再為A的絕望而不安了。她想也許還是他說得對,A一定會認為死和回到這大自然的家園是他最理想的境界了。

  他在那個晚上留在了她身邊。

  那是個特殊的晚上,因為女人很悲傷。

  他們認認真真地在暗夜中吃了一頓飯。飯是男人親自到廚房裡去做的,因他看出女人已幾天幾夜不吃什麼東西了。男人說不清他是不是憐惜女人。但總之他希望她能吃一點什麼。女人很順從。他們在那個晚上還打開了一瓶王朝酒。琥珀色的漿液在透明的高腳杯中閃著光亮。這是女人平時最喜歡喝的一種酒。

  男人在做著這一切的時候,突然有了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為什麼呢?在哪兒?和什麼人?男人在那個瞬間放下了酒杯。他低下頭努力去想究竟在什麼時候經歷過這樣的感覺。後來他終於想起來了,那是他在那個遙遠的國度同他的妻子告別前的那最後的一個晚上。那一天他們也是這樣認真地吃飯。那一頓飯也是他主動去做的,他在那個親切、溫暖、潔淨的小廚房裡呆了很久。他面對著他妻子最後端起酒杯時也是這樣滿心的憂傷。他的口袋裡裝的是他明早起飛返國的機票。他和他妻子都清楚地知道這一點。但是他們在餐桌上卻沒有說告別的話。他覺得他對妻子是有著一份責任和牽掛的。他可以帶走牽掛,卻不得不拋棄了那一份責任。他舉起酒杯的時候流淚了。像有什麼堵在了嗓子裡。他什麼也說不出。那時候他看見了他妻子投過來的目光。那目光很剛毅。她沒有哭,因她依然擁有著自己的那一份責任。後來那整個的晚上他一直在樓下的沙發上沉默。再後來他上樓。他同他就要離開要永遠離開的那個女人擠在一張單人床上,直到天明。然後他們告別。從此他就再沒有見到過她。他們離婚。他們最終成為了彼此牽掛的朋友。

  而此刻他對著他曾深愛他曾為她付出了極大代價的女人舉起了酒杯,他舉起酒杯時便不禁黯然神傷。他知道他們分開之後,誰都過得不好。如果說他離開他妻子時,心中還有著她的支撐;那麼在他離開她之後,他就什麼都沒有了。

  她說,謝謝你來。還有這頓飯和這王朝酒。

  她說,我其實一直在想念你。我是因為想你,才撥通了A的電話。沒想到A竟死了。A是個無辜的人。我本不該將A捲進你我這場恩恩怨怨的戰爭中。

  她又說,我每天都在回憶。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東西是你給我的。我一直在想,或者,我們該重新開始?或者,唯有回憶才是最好的?我不知道。

  她變得很平靜。她在吃過飯後主動收拾餐桌主動去洗碗。她做得很好。像一個很稱職的家庭主婦。然後,她便開始更換床上的被罩和枕巾。她默默地做著這一切,直到她直起腰扭轉頭看見了他的目光。她說,你別這樣看著我。

  是的他一直在看著她做這一切。他的目光一直追逐著她,他也覺得這一切令人陶醉。這是在他和她之間重複過幾百次幾千次的情景,他知道她為什麼要這樣做。但是他的心已變得很麻木。他清醒地意識到他們即或是快樂也只是暫時的。他們已不再能使對方幸福。他們即或是睡在一起即或是做愛也不再能拯救他們破碎的世界。他已經決心不要再這樣彼此傷害。折磨和欺騙下去了。

  女人在男人面前無聲地脫掉了衣服。然後她走進了浴室。女人在脫著衣服的時候以為他們昨晚還住在一起呢。她忘記了他們分手的這半年。她覺得他們的身體依然是熟悉的是親近的,他們一點也不陌生。

  很快那熟悉的水聲和那溫熱的氣浪夾帶著幽香浸入了男人的心脾。他被誘惑。他站起身。他必須逃離。他的手已經拉住前廳的門把。那扶手是冰冷的。他握住那扶手猶豫著。他不知該不該對那個正在沐浴的女人說一句告別的話。

  這時候他聽到她在浴室中叫他。

  她說,水太熱了,她請他幫助調整一下水溫。

  她這樣同他講話的時候,仿佛她與他並沒有隔著那可怕的斷絕的半年。她依然和他很親近,很隨便,像一家人,他們之間沒有溝通的障礙,他們依然像六年前那樣,彼此深深地相愛著。

  他從扶手上抽回了他的手。

  她的聲音使他放棄了逃離的願望而走向了那個廚房中的水溫調節器。

  他為她調試水溫。

  他問浴室中的女人水溫是不是合適。

  他甚至下意識地拉開了浴室的門,像往日那樣。他在熱氣騰騰之中再度看到了那個他曾經那麼熟悉那個曾給予了他那麼多歡樂的女人的身體。

  但是他還是很快地關上了浴室的門。

  他很猶豫。他不知是不是趁她還沒有出來的時候,奮力逃離這可怕的誘惑和溫馨。但是他又很怕在她找不到他時的那種絕望。他知道她會絕望。會痛哭。他是很怕她絕望和痛哭的。

  他猶豫著。他覺得他可能是個優柔寡斷的男人,或者是,他至今依然愛著她。

  這時候,她從浴室裡走了出來。她穿著淡粉色的浴衣。她的臉是暈紅的。頭髮濕淋淋的。她走到了他面前。她的肌膚中溢著幽香。她伸出手來撫摸著他滿是胡茬的臉頰。她說,去洗澡吧。

  他把她的手從他的臉上輕輕地拿了下來。

  他抓著那手一直把她帶回到客廳。

  他讓她坐在沙發上。他也坐在了她的對面。

  然後他說,他不能留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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