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歲月如歌 | 上頁 下頁


  她不懂A的意思。A再度請求她,留下來。其實留下來並不意味著做愛。A只是希望能在第二天的早晨能繼續看到她。她當然又是不願傷害A。她總是為他人著想,她想既然A有了想再見到她的願望,她如果不如約前往,A會是怎樣地失望。她受不了詩人的失望。她想,綠蒂使少年維特失望之後,維特就毅然絕然地自殺了,當然後來還有顧城。她一直認為詩人顧城的死是他對女人的失望而至。無論是英兒還是雷米最後都棄顧城而去,那麼除了去死,顧城還能有怎樣的選擇呢?

  她終於去赴了A的約會。那個約會後來就對所有她和A的未來做了判決。她那時還很年輕很不成熟。她的崇拜就像是僵死的教條一樣,沒有一絲的縫隙。她不能從A的一舉一動中發現A的一絲的虛偽。A在那一刻是潔淨的,他們就坐在了那條閃亮的小河岸。A把他們中間的那個書包拿開。然後A和她的身體就緊緊地挨在了一起。那也是她不敢想像的,緊接著便是A關於靈魂的訴說。A讀著他詩中的那些隱語。A問她是不是看出來了。A說他在寫著那些詩的時候是怎樣地想念著她。A並且恭維她,說她如何如何地像一位善良美麗的真正的母親。A對母親有一種近乎瘋狂的癡迷。然後A抓緊了她的胳膊,把她拉向他的胸膛。A凝視著她的眼睛。把嘴唇貼過來,A說,別離開我。

  她覺得那一幕仿佛昨天才發生。但是她今天想起來竟覺得有些滑稽劇的味道。她後來一而再再而三地褻瀆著她和A的愛情故事。沒有永恆。她想後來她仇恨A看不起A可能是因為A甩了她而不是她甩了A。

  A的信誓旦旦她全都忘光了。但是她知道A在當時確實說了一些令她十分感動的話。她倒是一直精心保存著A罵她的那封信。還好,她從沒有罵過A,她只是從此緘默。她是很久以後才從那些信中讀出A的自私和虛偽的。直到那時她才能對A的行為做出理智的而不是感情的判斷。A說我們不要再見面了。你怎麼可以褻瀆我們之間的友情呢?你難道看不出我是一直把你看做是同道中戰友嗎?你辜負了我。你使我們的友情變得很下賤。

  於是女人哭。

  原來是她在自作多情。

  但是A寫信來斷絕她的時候,她身上被A啃咬的那青紫的印痕依然還在。

  又是很久以後她才意識到,是A自己害怕了。他的崇高的信念和理想使他害怕他真的會愛上什麼女人。所以他才選擇了在對女人的污辱中落荒而逃。A潔淨嗎?其實A那樣做也是在表演。

  A對她的傷害甚至很令一些A的朋友憤怒。他們想,A怎麼可以那樣傷害她!

  後來慢慢地她原A。她想幸好是A使她失望而不是她使A失望。唯有如此,A才得以作為詩人而沒有去自殺。沒有像可憐的維特和顧城們那樣。再後來她便開始為A守節。她先是繼續崇拜A迷戀A四處尋找A的詩作,然後把那些詩句抄錄下來,貼得滿牆都是。她生活在A的詩化的氛圍中,就是在A失蹤以後,她也一直堅持著沒有同任何A以外的男人相愛。她一度認為,唯有A才是主宰一切的。而她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她認為做愛太物質。哪怕是那個A的曾經的朋友跪在那裡請求她,還是被她殘酷地拒絕了。

  那是一個夜晚:那晚那個朋友來看她。他說告訴我究竟是怎麼回事,有人看見你和A在一起。後來在昏暗的燈光下,她哭了,她說她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麼。在昏暗的燈光下她也看到了那個男人的眼淚。那個男人說,從認識你我就喜歡你,A他怎麼能這樣傷害你呢?接下來他抓著她的胳膊。他請求她。那一刻他的真誠和同情使她有點動搖了。她終於說出了她恨A。但是緊接著她又說,如果我和你睡覺,那將意味著我要在信念上同A做最徹底的告別。那也就是我對A的報復,而我是不想報復A的,我依然崇拜他,但那已經不關A的事了。然後她同A的那朋友分手。那男人離開她的房子時她覺得很辛酸。她覺得她對這個真心喜歡她的男人太不公平。而A卻從來沒有這樣對待過她。她不知道後來在A和A的朋友之間又發生了些什麼,總之那以後不久,A就失蹤了,完全沒有了消息。A在某地與世隔絕。連A的妻子都以為A死了。

  她於是也開始寫詩。是為了懷戀某人。她那時的詩作很有股頹廢詩人的絕望情調,她寫道,A站在一個廢舊的汽油桶裡,火燃燒起來,世界屋脊是一個可笑的騙局,肥皂泡五彩繽紛。但願A能聽到諸如此類的胡說八道。她覺得她的生命開始走下坡路。沒有閃光的東西照亮她。她學會罵人和抽煙。那是在一般人看來在成為女作家之前的一個必然的階段。一般人似乎還認為良家婦女通常做不成女作家。其實一般人的直覺是準確的,所以她給人一種極不良家婦女極不端莊嫻淑的印象。她開始穿奇裝異服。做很違反常規的事情。她談論音樂談論美術,常有一些崇拜她的人與她圍坐在一起,或是陪著她逛畫廊聽音樂會。時而她會覺得其實沒有A的日子也很快活。她總是在夜深人靜獨自失眠的時候才想到A。後來A的妻子來情說,也許唯有你才能理解一個詩人的妻子對詩人的思念。A妻子的來信充滿了濃郁的生活氣息。仿佛柴米油鹽和床第之間都飄蕩著A不懈的身影。那是些很實際的想念,那想念當然不能編織起詩的花環。而她不同。她覺得她對A的懷念是浸透在音樂詩歌和繪畫中的。那是種精神,那精神無處不在。但無論是物質的還是精神的懷念,A都依然無影無蹤。她進而想,以A那樣的神聖崇高,他當然是不會生活在他妻子和她這樣的凡人中的。

  她記得那是旅途的最後幾天。他們很默契,他們知道他們單獨在一起的時間不多了。所以他們儘量呆在一起。他們一起買東西一起在外面吃飯。他們不說分手的話。只是經常停下來正在做的事情,彼此凝望著。什麼也沒有發生,但他們盼望著。在最後的那個晚上,在男人回他的房間洗澡時,女人推開了他的房門。

  她坐在他的床上。她大聲同正在洗澡的男人講話。然後她突然沉默了。她靜聽著衛生間傳出來嘩啦嘩啦的水聲。那水聲令她激動。她不懂為什麼會什麼也不發生。她站起來去推那衛生間的門。那門鎖著。女人終於說,明天我們就要分手了,你為什麼不打開門?

  水噴淋著。衛生間裡是長久的沉默。女人就那樣站在衛生間的門口,她突然覺得有種傷感和恐懼。她說她害怕明天。害怕他從此回到他妻子的身邊。害怕她從此再不能像這樣晝夜與他同在……

  門鎖被打開了。

  女人把門輕輕地推開。

  熱氣向外噴湧著。

  噴頭中的水依然如暴雨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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