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歲月如歌 | 上頁 下頁


  她瞭解這一切,但她還是去找了S。S是她的大學同窗,她們一直共同住在一個女生宿舍裡,但她從未發現過S有如此氣魄。S後來簡直成為了她的女病人們心目中的神。她去找S是為了她的那部關於女人的小說《不可摧毀》。S確實給了她很大的幫助。「不可摧毀」這個很女權味道的書名就是在S的鼓舞下想出來的。

  S說她是在報紙上看到她的感情悲劇和她的混亂狀態後才來看她的。整整一個晚上,她向S訴說他們所經歷的所有的情感。苦難與變遷。她一直在哭。S說,她很值得同情,因為她並不是一個自立的女人。她的苦難是她自己造成的,因為她主動去做了男人的精神的囚徒。然後夜深人靜。她去洗澡。她洗了頭。坐在床邊。這時候S推門進來。

  S走到離她很近的位置上。S順手關上了房間的大燈,扭亮了床邊的小燈。S走近她並抬起手臂輕輕地撫摸著她的頭髮。S說,別折磨自己了,你看你的頭髮已變得枯乾稀少。她又哭了。很辛酸。她想起他每年秋天都會為她頭髮的脫落而扼腕歎息。那一根根柔軟而長的黑色髮絲同秋的葉一道飄零……她真的很辛酸。她靠在了S溫暖而豐滿的胸懷中。她說,再沒有人心疼我。我不知道他在哪兒。他一點兒也不喜歡《不可摧毀》。他也永遠不想知道我需要的是什麼。S,我……

  S摟抱著她,輕輕地撫摸著她的後背,搖著。她在那一刻驟然有了種兒時被母親撫愛的感覺。為此她感謝S。她甚至相信那麼溫暖的毫無邪念的愛撫一定能平復她心中的苦痛。她被S輕輕地搖著,她聽到S用最溫柔的聲音對她說,你是我們的姐妹。到我們的生活中來吧……緊接著,S把她抱得更緊,S的手臂也變換了位置。她很驚懼。她驟然掙脫了S,從床上跳下來。她睜大緊張恐懼的眼睛看著S說,S,我還是到另一個房間去睡吧。我們離開有半年了,我已經不習慣和人同睡一張床……

  她不想傷害S。但是她不懂為什麼,似乎所有的溫暖都一定要伴隨著要求和欲望。

  2

  S站在床邊。她寬容地笑著。但S的臉紅了。在昏暗的燈光下很紅。S顯得有點尷尬但她在努力地調整自己。S最後說,記住我永遠會理解你。永遠是你的朋友哪怕,哪怕是你殺了人。

  她很感動。她想她離開後S落寞的心會很可憐。她們原先講好洗過澡後睡在一張大床上繼續談的。但是她離開了。她想也許是她太敏感了她誤解了S。畢竟,是S給了她此刻最需要的理解和安慰。她認為她確乎需要心理醫生了。她的生活已經被她自己搞得一團糟。她的問題很多。而且她無以擺脫。

  她在入睡之前,插上了自己的房門。

  清晨醒來的時候,她的第一個念頭是想念他。她不知他在哪兒。她很怕他此刻正摟抱著另一個女人睡覺。她想他們既然已經分手,既然她自己也極想分手,她就不該再想到他,更不該為那些想像中的他的風流豔事而爐火中燒。但他就像是看不見的房中的空氣,總是一團一團無形地包籠著她。她說不清是一種怎樣的感覺,她就是總也忘不了他。

  她和他走到一起並不是一件很輕易的事。她很早就認識他。她記得她第一次見到他時他剛剛結婚。他陷在最溫暖的歲月中自然不會注意到她。但是她注意到了他。特別是那一次在那古老的紅磚牆下,她看到了他的很削瘦很沉穩又很蒼勁的樣子。那印象她至今記憶猶新。她覺得他是一個值得信賴的男人。但後來的他早已是老態龍鍾,肚皮隱隱地向外隆起著,她幾乎已經無力承載他。歲月很不饒人。往事滄桑是一件很令人痛惜的事情。不僅僅是令人痛惜,簡直是讓人不堪回首。

  他們是在很多年之後才開始相愛的。她在愛他之前,一直沉浸在對A的懷念中。她堅信A並沒有死。她甚至還給焦慮中的A的妻子寫過信,說A一定是正在一個沒有人煙也沒有人知道的荒漠中奔跑。她一直在冥冥中等待著。她不想傷害A的妻子,只想等待著自然的變故。所以她決定不愛任何男人。她只等A,哪怕千年百年,哪怕她會死在A和A妻子的前面。這是一種無私的不斤斤計較個人得失的愛。那時她把苦痛留給自己,而且還一往情深一廂情願地堅信A也痛苦。儘管很多年並沒有A的消息。儘管她也曾動搖過,但是她堅持著。很虛妄的一種堅持,那時她面色憔悴,仿佛她是當今的女柏拉圖。那時候她還算年輕。她不知她這樣的精神戀情是不是一種盲目的衝動,她也不知她的這種選擇是不是很成熟。但是她等待著。等待著使她的生存充實。當然也還因為她當時很怕愛滋病,很怕在那種沒有深刻情感的性交中將自己留給A的年輕寶貴的生命也搭上。她認為那樣做很划不來,何況她的生命中還有A。即或是需要犧牲生命,那也只能是為了A。

  然而就在此刻,他無聲地無形地不露痕跡地走進了她的生活,而她毫無準備。

  那一次,他們因為一件事情要遠離他們共同居住的那個城市。很多天他們形影不離地在一起。他們談笑風生。和各地的朋友們聊天兒。喝酒抽煙,並且跳舞。但即或是在令人迷醉的舞曲中在幽暗的燈光下他們共舞,他們也仍然不曾有過一絲的愛戀。並不是刻意如此,而是,他們確實只把對方當作可以推心置腹可以一道歡樂的好朋友。好朋友而已。她認為這已經是最高的規格了。然後他們在另一個城市的一個沉醉的晚上,蹣跚著與朋友相聚後的興奮的腳步回他們的旅館。他送她回她的房間。以後的很多年一直是這樣,只要是外出,他們就必然是每個人單獨住在自己的房間裡。他送她回她的房間。而她太興奮了,睡不著,於是她乾脆想喝一點茶。她敲響了他的房門。她說她想要那暖瓶裡的熱水。後來她想這很可能是一個下意識的藉口。門開著。她看見他躺在床上,很難受的樣子。他說,你自己倒吧。

  她泡茶。

  她把泡好的茶遞給他。她說可能是酒喝得多了一點,可能是……

  他很自然地握住了她的手。

  那時候她的心怦然而動。好像是覺醒了一般,她驚愕地睜大眼睛看著他。她想怎麼到頭來竟會是他呢?這是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

  他閉著眼。什麼也不說。他仿佛根本就不知道她在身邊也不知道他是怎樣地把她的手按在胸前。她試著抽回她的手但又不想傷害他。那時候她離他很近,她聞到了他嘴裡的酒氣聽到了他蒼白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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