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上官婉兒 | 上頁 下頁
三七


  婉兒說沒有用的。既然李弘和李賢都已經成為了階梯,那麼再多你一階又有什麼不同的?後世的駡名已然懸在了那裡,而你的死又能為那駡名增加多少分量呢?何況即使你死了,也根本改變不了那些自以為是的孩子們的命運。來吧,過來,讓我把你臉上的血跡擦乾淨,好嗎?

  顯竟然乖乖地走到了婉兒的身邊。這一次是他抱住了婉兒,是他紮在婉兒的懷中嗚嗚地哭了起來。

  第二天清晨。早朝之前,由婉兒起草的那一份詔書果然被準時送達女皇的寢殿。

  女皇昏昏欲睡。誰也不知道聖上是不是真的看到了那份賜重潤、永泰公主、武延基死的詔書。但是,當婉兒在朝廷上宣讀那賜死的詔令時,聖上確實是坐在她的皇椅上的。她根本就不在乎那幾個黃口小兒。她要讓天下知道,她依然是大周的皇帝。她依然是至高無上的。是誰也碰不得的。而她的那兩個寶貝,也是誰也碰不得的。

  婉兒是在宣讀了那份賜死的詔書當晚,來到文史館中和武三思見面的。她是特意來見武三思的。她一見到三思就靠在他的胸前哭了起來。她說她被這可怕的生靈塗炭的罪惡嚇壞了。她永遠無法解釋那個死亡的詔書是怎樣從她的手裡出來的。

  婉兒蜷縮在武三思的懷中,她問他,知道下令殺人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嗎?

  其實那時候武三思的心情也很不好。因為女皇下令殺掉的,不單單是李家的後代,也有他們武家的人。

  武三思用懷疑的目光看著婉兒,他問她,那最後的命令究竟是誰下的?顯那麼懦弱,他怎麼敢下令殺人呢?

  你到底想說什麼?婉兒從武三思的身邊跳了起來。你是說,是我殺了那三個不懂事的孩子?

  難道不是你嗎?武三思突然警覺了起來。他說我聽得出來那詔令明明是你寫的。那文字那措辭不單單是出自你的手,還出自你的心。你不僅要殺了這幾個孩子,你還要一個一個地把我們李武兩家所有的人全都斬盡殺絕。

  武三思你到底在說什麼?你是不是瘋了?

  是你瘋了,上官婉兒,你才是個瘋了的殺人狂。我知道你是為了報仇才忍下來的。你不會親手殺人,但你會發佈殺人的命令。婉兒你真是太惡毒了。我知道你真正的仇人就是聖上。我知道你恨她,可是你卻把你的仇恨隱藏得那麼深。你遲早是要殺她的。你要她一點一點一塊一塊地在煎熬中死。你要她獨自一人站在那個空落落的朝堂。顯殺了他的兒女,就等於是殺了他自己。顯也已經死了,那麼,你什麼時候再來殺我呢?還有我的孩子們。你讓我迷戀你,讓我在痛苦中一天天地消耗。只有看著我們這樣慢慢地死去你才會快樂。你要一生都活在這種復仇的快感中。你要每分每秒都看到我們李武兩家有人在死去,聖上在死去。那麼,來吧,來殺我。如果不來殺我,那麼我就要殺你了……

  當三個可憐的孩子被賜死之後,他們的屍體被掩埋在洛陽城郊那荒涼的邙山上。至高無上的女皇突然又一道旨令,說她要離開洛陽。說她要穿越八百里秦川。說她要回西都長安。

  女皇的朝廷跟隨她傾巢而動。連同她的東宮太子李顯,她執意要把顯帶走,她決不留下太子監國。她的心很虛。因為她已經覺出了顯如果繼續留在洛陽,遲早有一天,他會積蓄力量反對她。她不願意顯和他兒女們的陰魂離得太近。

  女皇從洛陽移駕長安一呆就是三年。

  女皇的長安三年果然使她的權力得到了某種穩固,也使張氏兄弟得以在她身邊苟延殘喘。這時候女皇已經七十六歲了。但是她既不想交出她的權力,也不想離開她的二張。這就使朝中的空氣變得異常緊張了起來。

  張氏兄弟儘管恃寵挾勢,身居要津,但是那種反對二張的勢力卻始終如暗流般在朝廷中湧動。不僅僅是李家乃至於武家的那些親屬們,就是朝臣們也對不斷擴張的張氏兄弟的勢力非常不滿。他們幾乎不用商量就不約而同地站在了同一條陣線上。

  顯在這次親自下令殺死自己兒女的事件之後,那種打擊的沉重使他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他變得更加畏縮怯懦不堪重負。而韋太子妃在這一深刻的打擊後變成了一個歇斯底里的女人。因為被女皇和她的丈夫所奪走的,畢竟是她的親兒子,是她寄與無限希望的兒子。因為顯畢竟有過世的那一天,而一旦顯過世,繼承王位的就自然是長子重潤。而有了重潤做皇上,她就依然可作威作福,做那個能夠安度晚年的皇太后。

  然而她的美夢被打碎了。

  因為,就是這個承載著韋妃未來希望的兒子被殺死了。從此她不再有兒子了。就是顯當了皇帝,繼承王位的也不再是她生的兒子,而是別的什麼嬪妃所生的重俊和重茂了。她不再理睬顯了。她蔑視顯。她認為顯根本就不是男人。她視這個軟弱窩囊的男人為糞土。她從此控制了顯。

  總之,這個賜死重潤、蕙仙和武延基的震驚朝野的事件,多少還是打擊了女皇的不孝子孫們那日益囂張的氣焰。她要讓天下所有的人都知道,張氏兄弟是碰不得的。她的私生活是碰不得的。仿佛驟然之間什麼都被張氏兄弟控制了起來。他們那種得意的樣子,好像也大有搶班奪權的野心。

  如此,能接近女皇的婉兒就變得無比重要了。特別是對李、武兩家的那些後代們,婉兒是他們能與聖上溝通的唯一橋樑了。他們需要她。

  於是,朝廷中的這種特殊的局勢,將婉兒推到了一個至關重要的位置上。這便也成為了婉兒生命中的又一個非常重要的階段。只要聖上還活著。哪怕她已經動轉不能神態不清,但只要她活著,她還是女皇,那天下就是婉兒的。

  於是婉兒非常鄭重地面對她的這個新時代。她想在這樣的局勢中,她首先要做的,就是選擇她的立場。於是婉兒尋找。她當然很快就看清李、武兩家正在暗自秘密聯合以抵抗張氏兄弟的徵候。王朝早晚是李家的。婉兒知道她首先需要選擇的戰略夥伴,就該是那個李顯。她當然不能因一時的短見而拋棄顯。特別是當他痛苦、當他被聖上拋棄、當他被韋妃羞辱的時刻。她似乎更應當關心顯,更應當給他一個朋友的安慰,甚至是一個女人的柔情。因為她堅信,遲早天下是李顯的。

  如此,婉兒便常常到政務殿中顯執事的地方去看望他。他們就是那樣相對無言地坐著,各自沉思著。婉兒當然知道顯是怎樣地痛苦,婉兒便是為此才會常常來看望這個坐在太子位上但已形同虛設心如死灰的李顯的。因為她堅信顯的未來,她知道只有在顯落難的時候關切他,顯才會真心感謝她並永志不忘。她要他堅持下去。活著。她要他知道只要堅持住,這王朝的皇位就一定是他的。倘若犧牲了兒女的太子從此一蹶不振,那兒女們的性命不是就白白犧牲了嗎?所以婉兒要求李顯一定要挺住。只要他活著,他就一定會是那個至高無上的真正的王。

  而顯就真的了然了這一切。他慢慢變得堅強變得剛毅。他不再像一株被霜打了的草。他正在一天天地挺拔起來,因為他終於意識到了,他的生命中還有婉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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