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上官婉兒 | 上頁 下頁
一五


  那你是什麼意思?你難道真不瞭解聖上嗎?你白白在她身邊生活了幾十年。

  不,我並不瞭解聖上。聖上剛剛才注意到我。我是犧牲了我的人格和尊嚴才引起聖上注意的。我沒有顯赫的出身過人的才智,這宮中所有的人都瞧不起我,甚至連你也瞧不起我。我甚至還想像那些無能的皇子那樣贏得你的心,可是你多少年來就從沒有正經看過我一眼。與其這樣屈辱地活著還不如用奴顏婢膝在聖上那裡換回尊嚴。但是我剛剛開始博得聖上的歡心,你就來踐踏我。薛懷義的下場也許就是我的明天。我看透了單單是聖上的欣賞和器重並不作數,倘若你不喜歡,那麼薛懷義就是下場。這就是我為什麼要和你鬥。

  別擔心,武大人,我並沒有怪罪你。我只是想讓你知道,這朝中的一切慢慢你會適應的。你也會殺人如麻殺人不眨眼的。

  可是婉兒,我確實不想傷害你。

  但是我們已經不共戴天了。婉兒平靜地說。

  就不能改變嗎?

  看吧,我的臉就是你的結局。

  婉兒便是帶了這黥刑的永恆印記開始了她的新生活。慢慢地,婉兒臉頰上的疼痛開始減輕,那駭人的腫脹也開始消退。到了後來,婉兒臉上的皮膚完全平復了下去,幾乎恢復了原樣,使婉兒遠遠看去,仿佛又重現了原先的美麗。只是那個被墨刺上去的忤旨的字樣,卻永遠留在了那裡,留在了婉兒白細的皮膚中。那麼深嵌著。昭示著。那將是婉兒的一個永遠的劫。

  公元695年的某一天,以為薛懷義牽馬而獲得女皇賞識的武三思又得到了一次升遷。女皇又一次十分慷慨地將她的這個侄子累進為春官尚書,她決定要修撰一部大周帝國的國史。

  這時候,武瞾在她的女皇帝的位子上已經坐了整整五年。五年之後,她覺得她是該留下一部她武姓的國書了。畢竟她的王朝有無數值得留給後人評說的東西,特別是她這位在中華民族的歷史中空前絕後的女皇。而能夠承擔起監修國書這一重任的,恐怕只能是她們武姓的後代了。而三思又恰恰是她近年來最最信任的朝臣,所以監修國史的重任,當然非三思莫屬。

  於是武皇帝修撰國史的浩瀚工程就這樣在春官尚書武三思的監督下開始了。她老人家還是對她所信任的三思不夠放心,她一方面要三思廣招天下精英,文人雅士;一方面,她又委派了上官婉兒參與到修撰國書的工作中。她要婉兒替代她不斷過問這件事。她覺得婉兒才是真正叫她放心的人。

  女皇當然不會費心去考慮婉兒同武三思之間曾發生過的那些不愉快。那種生與死的較量和衝突。對他們來說,最重要的已不再是他們之間的仇恨,而是她女皇最最偉大的國史。

  婉兒自然立刻就了悟了女皇的意圖。她便也是肩負著女皇神聖的使命坦然走進文史館的。她當然也深懷了對武三思的深深的仇恨,她不過是把仇恨壓在心底罷了。

  此時的婉兒雖然已年過三十,但卻依然雍容優雅。顯然那已經是婉兒所固有的一種氣質了,婉兒便是這樣落落大方地出現在了武三思的面前。婉兒除了臉頰上那塊晦暗的斑跡,她的周身幾乎沒有任何可以挑剔的地方。

  武三思見到婉兒時幾乎為之一震。他已經不記得他曾有多久沒有這麼近地面對過婉兒了。儘管婉兒臉上的印跡已經模糊,但對他來說依然是一種異常強烈的刺激,因為那傷疤畢竟使武三思想到了他自己的不光彩。他覺得除了女皇,他再沒有見過婉兒這樣非凡的女人了。他覺得婉兒之于他,就像是一重巨大的陰影。他害怕婉兒。他不敢相信婉兒在未來的日子裡會時常來到他主持的文史館;更不敢相信婉兒會經常如此之近地站在他的面前,與他商談國書。

  武三思這樣想著,但是他卻非常蠻橫地將他面前的婉兒冷落在一邊。他不理睬婉兒。逕自做著他自己的事。其實他是在拼命掩飾著他複雜的心情和他的自卑,他其實是非常拙劣地想給婉兒一個下馬威。

  倒是婉兒並沒有被他嚇住。她反而主動出擊,她走到武三思的面前,她平靜地和顏悅色地對著看上去驕橫無理的武三思說,武大人,這不是你我之間的事,而是聖上的事。我們是為了聖上的事重新走到一起來的。聖上要求我們齊心協力修好國書,你我怎麼能為了個人的恩怨而耽誤了聖上的偉業?

  武三思猝不及防。他想不到婉兒一上來就直奔了那個他本來很費躊躇的主題。他想婉兒到底是婉兒。是一個讓人無法不佩服的女人。但是他確實不知道該怎樣回答這個咄咄逼人的女人,他也確實不知道這會是一個怎樣的開始。似乎一切都被這個主動的女人掌握著。

  而就在武三思反復籌謀、舉棋不定的時刻,又是婉兒先聲奪人。她依然異常平靜地說,儘管我臉上的墨蹟在時時提醒著我,但我想畢竟我們都是聖上信任的人。我們為什麼不能修好籬笆呢?婉兒為了聖上願意配合武大人工作。也希望武大人能接受奴婢。

  又是婉兒。一個怎樣的啟承轉合,就把她一上來所營造的那種短兵相接的緊張氛圍給緩和了下來。這便是婉兒的天賦。她讓武三思即刻不再惶惑。

  如此武三思便被輕而易舉地掌握在了婉兒的手中。這甚至是武三思自己所意識不到的。就是那麼短短的、畫龍點睛的幾段話。就是那麼幾種嚴厲的冷酷的或者親切的友好的語氣。武三思便如甕中之鼈,落入了詭計多端的婉兒的網中。

  後來,婉兒對武三思的這種掌握,就成為了他們生命中的一種常態。因為自此以後,武三思就再沒有脫離過婉兒的掌握,直到,他死於非命的那一天。死亡才使武三思脫離了婉兒。不是武三思想脫離婉兒,而是這個聰明的女人在那一天,自己也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了。但總之婉兒是了不起的。沒有人知道她在想什麼,怎麼想。她是那麼的深不見底。她所浮現給人們的,只是漂泊游離著的那冰山的一角。婉兒便是依靠著她的這深不見底,掌握著和毀滅著所有的人。

  修撰國史的事業就這樣轟轟烈烈地展開了。不說婉兒對武三思所採取的那種親切的態度,就單單憑著婉兒在修撰國史的具體過程中為武三思提供的那大量的而且是無私的幫助,就足以讓武三思對這個女人感激涕零了。

  就在婉兒的這一番無私的奉獻中,武三思慢慢對這個女人產生了一種莫名其妙的而且是很深的感情。這是由感激之情而引發的一種尊重和傾慕,以至於隨著他們合作的默契,這尊重和傾慕就成為了武三思心中的一種愛。他於是迷戀于婉兒。

  於是便有了這樣的一天。有了這一天的這個美麗的傍晚。為工作所迫為黥痕所累的婉兒連黃昏的美麗也不再注意。她覺得世間一切美的東西都不再能打動她的心。那時候她正匆忙地將女皇剛剛過目的國史編目送回到文史館。婉兒走得很快。她想不到,在濃濃的暮色中在文史館長長的甬道上,她竟然不期而遇見了那個正準備回家的武三思。

  那是真正的不期而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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