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秋天死於冬季 | 上頁 下頁
八七


  那封寄給小號手的信滿含深情。因為露辛娜覺得那個能夠使她懷孕的男人一定是愛她的。她不記得在那個激情時刻小號手都許諾了什麼。對露辛娜來說,他能夠把她緊緊抱在懷中能夠讓他們的身體融為一體,能夠說了那些讓她感動的話就意味著,這個男人一定是愛她的。當然露辛娜是個天真可愛的女人但卻很傻。她怎麼會就不知道讓一個女人懷孕很可能僅僅是那個男人一時的衝動呢?但有時候女人就是這麼傻。她們就是那麼蠻橫地認定,既然男人給了她們小寶寶就必然是愛她們的。她們似乎永遠都不知道(或者不願承認)在男人那裡,一時的衝動和恒久的愛情是沒有聯繫甚至毫無關係的。她們就是不懂這些。而且就是愚蠢而固執地按照她們自己的想法去猜度男人……於是露辛娜這樣的女人出現。於是悲劇發生。

  秋天死於冬季那是一片茂密的樹林。

  一個虹畢生懷念的地方。

  她記得那裡有很高的楊樹向天空聳立。林間是漫無邊際的芳草萋萋。遠處有流水和安靜的原野。那永不消逝的景象。哪怕是,虹已經灰飛煙滅虹已經在天國。是的那一刻他們在沉落的黃昏中等待。等待著那個即將到來的屬￿他們的黑暗。然後在高高的白楊樹下男人張開了他的臂膀。也就是張開了他的大衣他的胸膛他的溫暖的愛情,然後就把秋風瑟瑟中發抖的虹環繞了進去,環繞在他不斷勃起的激情中。他們接吻。虹生命中的第一個男人。

  虹的浪漫史的第一頁,也是如歌的第一樂章,在主題到來之前。就那樣,他們讓他們的那一刻佔據了自然萬物整個宇宙。然後慢慢降落緩緩平息,然後就又能聽到遠處那靜靜的流水聲了。接著虹說,她還想要。想讓那瘋狂的一切回來。然後就起了午夜的濃霧。那是虹從未見到過的濃霧。像黑夜一般的。白霧。卻伸手不見五指。只有他們各自的氣息。聽到卻看不到的。虹記得白霧就那麼長久地徘徊著籠罩著長久地不能散去。他們就迷失了回學校的路。然後他們就留了下來。留下來的那一切。既然連回家的路都已經被掩藏,剩下的還有什麼?在混沌的天地之間。男人所給予虹的所有。所有的歇斯底里。那永無盡頭的。喘息和喊叫。

  虹的第一次。連鮮血也看不到。

  總之雲霧繚繞。無論在白楊林中還是在溫泉的水池上。

  那麼雲霧繚繞意味了什麼?被掩藏的男人和女人?但是當一切過後,還會再有那激情的瞬間?完美的和諧嗎?

  就在小號手為露辛娜的懷孕驚恐萬狀的時刻,在溫泉療養院的另一個角落,卻有另一些女人在為她們的不能生育而乞靈於一位能夠妙手回春的神醫斯克塔雷。此時的斯克

  塔雷已經名揚天下,所以他的溫泉診室中才總是人滿為患。

  為什麼一些男人會那麼熱衷於生育以及生育的能力?而另一些男人(如小號手)卻又那麼懼怕生育以及生育的能力呢?

  虹知道,那是因為不同的情景和女人。

  虹看不起那個男人的那麼驚恐膽怯的表情?她問他為什麼?如果她決定由她自己來承擔呢?但是男人還是拒絕。他說他就連這種良心的折磨也不願承擔,連這種罪惡感也不能忍受,他就要崩潰了,他看不到虹眼睛裡的絕望的淚水,看不到,這時的虹已經毅然決然。

  小號手接到露辛娜的信後再度來到溫泉。他的驚懼和惴惴不安已讓他了無興致,自然更無心舊夢重溫。他甚至忘卻了那一夜風流是怎樣的妙不可言,或者,他乾脆認為那個夜晚的一切都是肮髒醜惡的所以不能原諒。他既不能原諒露辛娜,更不能原諒自己。於是他只能像那些來此治療不孕症的女人一樣,滿懷坦誠地求助於溫泉的斯克塔雷醫生。因為誰都知道溫泉的這位醫生醫術高明,他不僅能讓女人懷孕還能為女人墮胎。於是小號手混雜于斯克塔雷醫生的病人之中(只不過他和她們的目的不同)。他請求斯克塔雷醫生去做的,是要除掉露辛娜腹中的那個生命。

  虹獨自站在白楊林中的時候已是嚴冬。再沒有闊大枝葉的遮掩也再沒有濃霧籠罩。四野是如此的清冷而清晰。那個曾經海誓山盟的男人終於姍姍來遲。是的他已經不再期盼白楊林中的會面。他說冬天很冷,郊外的歡樂很艱辛。他還說他只是矛盾只是煩惱,他說他不是不愛虹了,只是,他們應該有更加理智的未來。而一個美好家庭的建立,不在於一個新生命的匆促到來,而首先是創業。

  虹說不過是一個孩子。愛的產物。也是人類繁衍的必然。我們為什麼要違背大自然的規律?要知道這個孩子不是別人。是你的和我的。而我們相愛。

  但這個不期的生命就是擾亂了男人的心。他說他不要這個孩子不要第三者,甚至比真正的第三者還要可怕,他說他還沒有做好準備。

  於是虹看著遠方。為什麼再也聽不到流水聲?

  男人卻說,我還要回去做試驗。已經晚了。我必須走了。

  是因為冰封大地?

  停止吧。男人請求。

  什麼?

  這一切。

  我們的愛?

  你知道的。

  然後男人就踩響了蕭蕭落葉。那些破碎的聲音。像木弓拉響在沒有音符的琴弦上。被冰凍的落葉。那麼易碎的。在光禿的樹幹中間。男人左右穿行。清冷的夜總有清冷的星月。於是男人的背影格外清晰。清晰著遙遠。那麼毅然決然的。虹的心痛。那一眼望不到盡頭的心痛。於是虹悲傷。為了那個驚恐萬狀的可憐的男人。在眼眶裡面,是被冰凍的眼淚。她不知道這個孩子是不是真的就阻斷了這次愛情?她也不知道一旦拿掉了這個孩子,是不是從前的那一切就都能回來?

  小號手當然不能理解斯克塔雷醫生的漠然。因為他把他事業的成就感都寄託在了那些不孕症婦女身上,所以對墮胎毫無興趣。儘管他同意為小號手排憂解難,但是卻更熱衷於那些帶著孩子回來感謝他的被治癒的女人們。當然他對她們以及她們的孩子也心懷某種尷尬,因為他在看到那些女人感恩微笑的同時,也就看到了那些孩子臉上透露出來的遺傳基因的信息。

  虹推開了產科醫院手術室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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