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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第十三章 誰讓夢想變得低沉

  太陽很難穿過那片很濃的雲。那是青岡在窗外看到的一種悲哀的景象。即或能有一絲的穿透,讓太陽的光線變得些微的明亮,那也是因為雲層本身在那一刻的稀薄。

  那樣的一天就那樣被厚厚的雲團壓迫著。那世間萬事萬物的,徒然的晦暗。

  青岡說,那些沒有真正經歷過「文革」苦難的人,是不會理解「不笑」或者「不能笑」進而「不敢笑」的含義的。

  青岡說起這些的時候,就盤腿坐在沙發上,喝一杯很濃的咖啡。那是在西江的房間。她抽著煙。聽剛剛回來的西江講外省這次昆德拉國際學術研討會上的諸多見聞。

  這大概是他們夫妻唯一能夠彼此溝通的時刻了。於是在西江連篇累牘的彙報中,青岡很快便諳知了會議中的一切,那些飽學之士淺薄的表演,甚至會議上難免的那些卿卿我我逢場作戲。沒有辦法,如今這個世界上誰都在表演。青岡不知道人們是為了表現自己,還是僅僅是為了證明自己的存在。這些表演有按照規則的,有乾脆天馬行空的,還有純粹是為了作秀而作態的。因為是表演,於是人們也不去計較。反正只是種種人生的遊戲,你演得好還是不好總之就是那麼幾十年。

  西江的信息良莠不齊。青岡卻自始至終做出很津津有味的樣子。畢竟西江剛剛回來正興致盎然。儘管有些話題西江已經是第N次講起,但是他在舊話重提的時候竟然還是那麼津津樂道。如此明顯的重複青岡不知道西江自己是不是也能有所察覺。青岡想,或者西江已經老了,或者那是西江格外鍾愛的話題,也或者還有另外的一種可能,那就是西江必須保持對一個話題的持續性熱情,因為上課的時候,他不可能無休止地啟動新的課題。所以「重複」在某種意義上也是職業的需要,所以青岡原諒了西江,並否定了自己對於西江已經衰老的判斷。如果西江真的老了為什麼還能招來女學生們那麼含情脈脈的目光呢?特別是那個風姿綽約的虹。她送西江回家的時候,那難捨難分的神情根本就逃不過青岡洞察一切的眼睛。

  以青岡對生活質量的挑剔,她本不能容忍西江的喋喋不休。但這一次青岡還是默許了,因為她希望在西江漫無邊際的講述中,尋覓到西江與虹之間的蛛絲馬跡。青岡一看見西江回家時那亢奮的樣子,就知道在外省的會議中一定發生了什麼。她瞭解西江,知道他儘管能夠潔身自好,但一旦有了合適的機宜有了現成的溫床,他怎麼可能輕易放過呢?

  事實上青岡的明察秋毫僅僅是出於妻子的某種直覺,或者女人的直覺。儘管她並沒有真的看到外省的那場暴風雨,也不曾知道突然到來的那一片停電造成的黑暗,但是她就仿佛已經置身其中。

  此刻,西江就靠在他們的那張大床上。他說他累了。

  想睡覺了?你才剛剛回家?於是青岡轉身出去。

  我真的很累,一路上……

  沒有人指責你。青岡已經走到門口。

  為什麼夢想與現實總是分離?

  戈達爾說,為了獲得自由,夢想變得低沉,甚至受到侮辱。

  你又看戈達爾的電影了?我不在家的時候?

  誰讓夢想……反正你也不看。

  是的,我就是看不懂。不像昆德拉。他是前衛的,有著深刻的思考,但同時又通俗易懂。藝術究竟應該追求什麼?

  我並不想知道。

  那就不要看了。

  為什麼?

  晦澀的東西無論你看多少遍都無濟於事。

  但是,看就是積澱。就能夠得到。

  你是在欺騙自己。

  但否定夢想,就等於是否定了自己。

  這樣的夢想只是概念。或者,一個兇險的陷阱。讓你墜落。從此難以解脫。

  這一刻太陽終於鑽出雲層。青岡看到了。然而卻只是瞬間的照耀。那麼微弱的光芒。那是一種頑強的突圍,有點像嬰兒艱苦卓絕地鑽出母親的蔭.道,或者,海上日出時,太陽奮力掙脫海水的吸力,那奮然一跳,然後,就噴薄欲出。

  西江在朦朧的睡意中說起了那個在政治苦難中「笑」與「不笑」的論爭。這是一個很容易讓人清醒的話題,但西江依舊昏昏欲睡,足見會議期間他是怎樣地消耗了自己。

  一些人認為昆德拉在描寫布拉格的紅色恐怖時是根本不可能「笑」的,另一些人立刻反駁,說昆德拉的人物從來就不會那麼緊張壓抑,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托馬斯。而最典型的事件就是,再大的政治壓迫也沒能阻止他玩弄女人,所以他是個苦中作樂的人,是個樂天派,無論遭遇怎樣艱苦乃至恐怖的環境。

  在兩派的爭執不休中,青岡問西江,那麼你呢?你怎麼看待?在那種我們都曾經歷過的歲月,你認為人還「笑」得出來嗎?或者只是苦中作樂?

  西江說當人們真的已經無可奈何真的已經認命,他們為什麼就不能苦中作樂呢?哪怕像阿Q那樣。除非整個被迫害人群的笑的神經已經被切斷。否則一個人永遠不笑,從生理上都是不可能的,那將是更大的痛苦。

  你錯了。

  當西江聽到青岡說出「你錯了」這三個字的時候他才恍然意識到青岡就在他對面。因為除了家中,他幾乎已經不能在任何地方聽到「你錯了」這三個字了,無論在校園的師生中間,還是在以他為權威的那些國際學術會議上。西江永遠不可能錯。權威本身就是對

  錯誤的一種摒棄。西江不僅不會錯,甚至他的每一句話都是金玉良言,他發出的每一個信息都將推動學術研究的一次進展,或者開創出一個嶄新的紀元……為什麼青岡卻總要頻頻地告誡「你錯了」呢?

  為什麼?

  你難道感覺不到你的權威正在影響你的前進嗎?

  然後青岡就逕自開始了她的訴說。也依然是舊話重提,對疲憊不堪的西江來說,就如同是藥力強勁的安眠藥片。

  西江在青岡的話語中以最後的清醒想道,這個女人為什麼總在思考總在辨析她累不累啊?然後他就仿佛什麼也聽不到了,儘管他還在不停地點頭稱是不斷地睜開眼睛,但他的眼前已經是一片迷蒙的幻覺似的景象,虹正姍姍而來,向著他的懷抱……

  是的,你應該去看看「二戰」的歷史。我一直以為任何獨裁都將帶來社會的倒退。想想希特勒那個可怕的戰爭狂人。他所以要啟動戰爭就是為了實現他種族滅絕的夢想。同樣是夢想。人們只知道無數猶太人被送進了奧斯維辛集中營,在那裡接受死亡或者苦力。人們只知道猶太人被關押,卻很少知道被列入關押名冊的還有那些同性戀者。希特勒恨猶太人恨同性戀者才會對他們施以如此暴行。而一些研究資料說,恰恰因為希特勒本人被疑為猶太人被疑為同性戀者,他才會對這一被世人所不齒的人群也就是他自己身居其中的這個人群進行迫害和殺戮,而且是以極端殘暴的手段。《聖經》不僅聲討猶大(猶太人)也對同性戀這種生存的方式(看來自古有之)進行了毫不留情的批判。說同性戀行為是罪惡的(或者是因為不能使人類繁衍),只配和撒旦一道被活活燒死。想想這個希特勒是怎樣的扭曲。他恨自己,恨自己的癖好(終身未婚,死前的婚禮也只是形式),於是他殺那些猶太人殺那些同性戀者,他殺了他們就等於是殺了自己。以別人的生命為代價來洗刷自己,這是怎樣的歇斯底里的扭曲?他恨得越深,手段也就越兇殘,這樣的人格扭曲實在是太可怕了。那個萬劫不復的希特勒,為什麼越是你親近的人,越是要受到你深深的傷害呢?

  然後青岡就哭了。

  因為她想到了死於愛和苦難的母親,想到了,因為她就是被母親培養出來的母親那樣的人,她才格外地仇恨母親,傷害母親,以至於把那個脆弱的女人逼入絕境……

  那不堪回首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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