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秋天死於冬季 | 上頁 下頁
四七


  衛軍幾乎立刻就意識到了他這是在懷疑自己的理想。他還深知一個革命者一旦產生了這樣的懷疑,就已經不適合在這樣的崗位上繼續戰鬥下去了。所以他想到了要以極端的方式結束這場靈魂的掙扎。沒有人知道這一切。是他自己不能原諒自己。他不僅對自己有著深刻的認識,也對這場運動的涇渭分明了如指掌。他選擇了結束不是為了反抗(像青岡母親那樣),而是因為他懷疑並仇恨他自己。是他自己不容許在革命的陣營中有他這樣的敗類出現。所以等不到清理階級隊伍他就首先把自己清理了出來。他知道他這樣做不是背叛而是在維護隊伍的純潔性。這就是這場革命的深刻性和徹底性。不允許任何異己分子在這場史無前例的運動中僥倖逃過。

  衛軍也知道無論他對信仰怎樣的忠誠,自殺本身都是不能容許的。同樣的一種罪惡。死的和畏罪的罪惡。自殺說明了什麼?拋開對資產階級「狗崽子」搖動橄欖枝不說,就是自殺本身也是一種對理想的褻瀆。你明明是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你明明擁有著時代所賦予你們的世界,你明明正在成為革命的播種機和宣傳隊,你卻突然結束了自己,也就是結束了播撒真理,結束了紅衛兵本該肩負的神聖使命。

  這一切衛軍在青岡與父親見面的那一刻全都想到了。他是在把一切都想明白之後才採取行動的。他不想背負著背叛的折磨繼續生存下去。所以他不想被救活,更不願被一個毀了自己的「敵人」救活。

  青岡在衛軍站在椅子上拼命呼吸的時刻飛快跳上桌子,將套在衛軍脖子上的那根繩索摘了下去。那是一條綠色的帆布腰帶,那個時代最時髦的裝飾品,也是青岡一直想得到的。

  當那個堅硬的帆布腰帶終於從衛軍的脖子上滑落,衛軍便「咣當」一聲從椅子上摔倒在水泥地面上。衛軍倒下來的那個瞬間顯得那麼柔弱,甚至嬰兒一般的,毫無知覺的,讓青岡不由得從身體的某個深處發出了一種憐惜的衝動。

  摔倒在地上的衛軍非但沒有蘇醒,摔倒時他的額頭又撞在了桌角上,頓時鮮血橫流。這讓青岡更加驚恐。她想這下她可能真的成為殺害紅衛兵小將的兇手了。那一刻青岡曾經想過逃跑,但是緊接著她又想到了被關在「牛棚」裡的父親。她想她可以從此海角天涯,但父親卻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她不想讓父親為她承當罪名。被關在「牛棚」的父親已經夠可憐了,他深愛的女人已經化為灰燼,而他卻被蒙在鼓裡全然不知。於是已經跑到門口的青岡停住了腳步。她回頭看著躺在血泊中的衛軍。她看到了衛軍依然起伏不定的胸膛,那一刻她突然想到了大海,想到了那永遠起伏不定的海面。於是青岡重新回到衛軍身邊,她想如果她走了,這個躺在地上的男人很可能就只有死路一條了。直到這一刻她才突然發現衛軍很英俊,特別是在他昏迷的時候,在他孤獨無助的那一刻。

  青岡是急中生智想到那些救助傷員的知識的。包紮傷口或者人工呼吸。那是戰備課上的知識。為了抵禦美帝國主義或者蘇聯修正主義隨時可能的侵略。於是青岡跪在了衛軍身邊。她首先脫下外衣包住了衛軍頭上的傷口,然後便趴在衛軍臉上,嘴對嘴地對他進行人工呼吸。這一刻青岡腦子裡轉動的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要救活衛軍,一定要救活他……

  青岡這樣做的時候並沒有把衛軍當做一個男生。她只是把衛軍當做了一個傷員,一個瀕危者,甚至一個「死馬當做活馬醫」的死人。她想哪怕只有一絲的希望她也決不放棄。她這樣做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父親,她唯獨沒有想到是為了衛軍。她就那樣不停地向衛軍的嘴裡吹著氣。她並不知道這樣拼命吹氣是不是真的能讓衛軍活過來!她很用力。全身心的投入。後來她累了。她是小女孩,沒有那麼大的肺活量。再說她還在痛失母親的悲傷中。

  她還饑寒交迫,營養不良。後來她不得不放慢了吹氣的頻率。後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反而有一種比她的氣息更加強大也更有力量的暖風吹到了她的嘴裡,並且瞬時灌滿了她的口腔,就如同,一股巨大的熱烈而溫暖的回流。

  青岡不知道這種生命的奇跡是怎樣發生的。或者衛軍頑強的生命從來就沒有休止過。當青岡確切地感覺到衛軍的呼吸之後,她如釋重負,覺得異常歡樂,就如同救下了自己的母親!她知道無論如何這個男人已經死而復生。她覺得這是她所經歷的生命中的最完美的一件大事。她救活了一個人。一個人被她救活了!那麼她就可以走了。可以毫無擔憂地離開了。

  就在青岡準備離開的時候。她又突然被什麼糾纏住了。沒有伸出的手臂也沒有纏繞的身體。那是從衛軍嘴裡發出的氣息和他的蘇醒過來的舌尖。

  青岡就這樣第一次被男人親吻。

  這個吻無疑讓青岡非常驚恐,她不是懼怕那吻而是以為那一刻自己被鬼魂附身。

  是的她以為那是死神在纏繞著她,不讓她離開衛軍不讓她離開那張英俊的臉。但是很快那驚恐畏懼就被一種溫暖的激情所替代。原來死亡並不像她想像的那麼冰冷和可怕。原來死亡是溫暖的,飄然的,美麗的,衝動的,難以拒絕的,令人周身酥軟,又不能不深陷其中的!她想死亡如果真是這麼美妙,那母親一定是很快樂的。但是青岡還是要埋怨母親,為什麼她一個人去了那麼美妙的地方,而把她孤零零地丟下來,丟在這個無依無靠的世界中。

  不過那種死亡的幻覺很快就消失了。慢慢地,青岡聽到了衛軍的呻吟,又感覺到了她正在被一雙手臂摟著更緊地貼近著衛軍。青岡不知道那已經不是死亡的世界而是性的世界了。一個青岡從未經歷過的世界,大概衛軍也不曾經歷過。一切都是陌生的,但又是自然而然的,向著某個他們所不知的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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