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秋天死於冬季 | 上頁 下頁 | |
四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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虹只好離開余辛的房子。虹很難過,為什麼余辛連告別的機會都不留下?對虹來說下樓比上樓還要可怕。她覺得自己隨時都可能摔下去,而下面是黑洞洞的看不見底的萬丈深淵。她擔心失足墜落其實不是為自己,她覺得她在這人世已經一無所有所以一無所求,她只是擔心她的孩子既然他已經來了,她希望能把他平安地帶到人間。 虹小心翼翼地向下走。她覺得自己太沉重了,以至於隨時都會將孱弱的樓梯壓塌。虹回憶著那一次來找余辛。那時候她剛剛懷孕害怕極了,不知道該怎樣處置腹中的這個生命。她只是想留下這個孩子只是想給這個孩子找一個父親。她想把一切告訴余辛一切的真實。她知道余辛一定不會見死不救,他喜歡她他為了她是可以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的。當時她已經徹底絕望驚恐萬狀。她一直不知道在西江和余辛之間究竟該選擇誰,又有誰願意承當做一個父親的責任?當然後來天賜彼爾虹就義無反顧地嫁給了他。這樣彼爾不僅拯救了虹,還讓西江和余辛一下子全都解脫了出來!彼爾就像一個聖人或者基督耶穌,他要一個人面對今後可能會出現的所有的麻煩他要代所有犯罪的人贖罪要一個人背著十字架去受難。 ……一度虹真的想過要把這個父親的頭銜送給余辛。她覺得也許只有她和余辛一起生活才匹配也才會有幸福。他們有共同的語言相近的追求他們又都年富力強壯志淩雲。但是當虹推開余辛的門時,卻發現房間裡已是一片狼藉。到處是破碎的紙屑淩亂的垃圾,幾隻捆紮好的紙箱憂戚地堆放在牆角。那時候距離余辛離校的時間還有半年。整整半年你就住在這樣的環境裡? 虹一走進來余辛就哭了。 那時候余辛還不知道虹也有她的難言之隱。 余辛指著那些堆放在牆角的紙箱說,這些是給你的。書。反正我用不著了。 余辛的話讓虹不由得一陣心酸。那麼昆德拉的書呢? 也不會看了。家鄉偏遠。那裡不會有人對昆德拉感興趣的。 於是那種悲涼的情緒立刻彌漫在余辛和虹的心境之間…… 面對著同窗好友的即將離去,虹怎麼說得出她想為她的孩子找一個父親呢? 你以為我還用得著這些書嗎?虹反詰。我也要走了。結婚。沒有誰再堅持西江的課題了。而我,會有富足的生活,大概還會生兒育女。 於是余辛更加悲涼,說本來我們是教授最好的學生,我們為什麼要讓他失望? 虹說我剛剛走過那座爬滿青藤的教學樓。那裡五彩繽紛斑駁絢麗,真的很美。如果有一天真要離開學校,那裡一定是我最最懷念的地方。 這些書給你。余辛堅持。 真的不想再看書了。也不想再思考。我累了。大概一生也做不成青岡那樣的女人了。 你為什麼總是想做青岡那樣的女人?你自己不是就很好很優秀嗎?教授是那麼欣賞你…… 我曾經愛你,也愛教授。但是我現在決定放棄了。我讓你們失望了嗎? 那麼,就結婚吧。結婚或許能讓你成為幸福的女人。 幸福?什麼是幸福?你幸福嗎?教授幸福嗎?或者那個昆德拉,他幸福嗎? 虹離開余辛的時候他們甚至沒有擁抱。他們只是散散淡淡地分手,惆惆悵悵地告別。在半年以前,他們就已經完結了,可能,今生今世都不會再見。 然後虹回到了教學樓前的噴水池邊。這時已近正午,虹知道不久彼爾就會來這裡接她。想到彼爾,虹就驀然有了一種安全感。甚至,模模糊糊的幸福感。她知道他們會有 一頓很好的午餐,然後去婦產科中心例行檢查。虹還知道她很可能會被醫生留下住院。她已經清晰地感覺到她的兒子正在拼命往外頂。他已經急不可待。要到人間來。 虹爬上教學樓灰暗的樓梯後已經氣喘吁吁。她扶著樓梯拐角的牆壁喘息著。她已經滿頭大汗臉色蒼白。她想著又是一個炎熱的夏季。虹疑惑,不,是一種驚恐,不久前她攀爬這座樓梯時並沒有這種絕望的感覺啊? 在樓梯的轉彎處虹向窗外看。她竟然看到了彼爾正滿懷期待地向噴水池走來。他站在噴水池邊的小廣場上茫然四顧。他當然知道虹這會兒不會來。他看手錶,知道此刻距離他們相約的時間還有差不多一小時。然後他就坐在樹陰下的草地上。做出一種持久戰的架勢。 虹知道彼爾早早過來並不是催她。他只是寧可他等虹,也不願虹在烈日炎炎下等他。虹已經諳知了彼爾的所有的心意,於是虹不能不承認自己已經是幸福的人了。 於是虹一如既往地向上爬。她第一次覺得樓梯很長,長到沒有了盡頭,好像她永遠都不會抵達終點了。而且隨著不斷地升高,她的身子也就愈發的沉,沉到幾乎舉步維艱。她用手臂緊緊抓住樓梯的扶手,她唯恐稍一放鬆,沉重的身體就會跌下萬丈深淵,不——西江遠遠地站在那裡,冷漠的神情,或者是期待? 虹看著西江,教授,我只有一個問題。 西江依然冷漠的神情,或者是憐惜? 為什麼現實中每個人都是不幸的?為什麼? 西江驚疑地看著虹。這和你的論文有關嗎? 我只想知道為什麼每個人都是不幸的? 後來西江不再冷酷,因為他看到虹正踉踉蹌蹌地走來,向他伸出了她的手臂。 西江不知道那是絕望的手臂。 他已經很久不見這個女人很久沒有碰觸過她的身體了。他想她。盼望著她來。 哪怕是求教。但是沒有。於是教授難過。他怎麼能容忍見不到自己的學生呢,而且是最心愛的學生啊! 西江沒有想到那是絕望的手臂、一個生命即將凋落的手臂。 他最先觸到的是虹汗濕的肌膚,冰涼的嘴唇。是的他吻了她並且告訴她,他是多麼想她想把她抱在懷中就像現在。然後西江就感覺到了那個身體的沉重。向下的沉重。他幾乎抱不住了,但是卻分明能感覺得到,虹的身體正從他的臂彎裡向下滑落。那麼沉重的滑落。一種無可挽回的向下的力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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