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秋天死於冬季 | 上頁 下頁
一五


  教授在這長久的沉默中開始了對自己深刻的詰問。這也是他第一次懷疑自己,因為也差不多是第一次,他被一個他愛的女人拋棄了。如今他已經年逾五十,卻依然能夠開車。儘管他是舊教育制度的犧牲者,但他卻成為了所有新生事物最堅定的追隨者,無論電腦網絡還是網球高爾夫;也無論是男用香水還是品牌服裝。那麼,他老嗎?無論他的精力還是精子,都仍是最優秀的,只要他還想的話……

  身後的玻璃窗被教授太太打開。

  在高速公路飛速的行駛中,風在車窗邊發出呼呼的響聲,仿佛翻江倒海,地裂天崩!

  教授剛想發作,不知道教授太太究竟想幹什麼。然後就在後視鏡裡看到了黑暗中閃亮的打火機的火焰,聞到了那種熟悉的香煙氣味正在慢慢飄散。

  於是教授愈加煩躁,你就不能不抽嗎?

  教授太太回答說,我看過你的文章了。我喜歡你對托馬斯的評價。但是你為什麼做不成托馬斯那樣的男人呢?

  你認為我還不夠風流嗎?

  我是說你還不夠無私。你沒有為任何人做過任何犧牲,而托馬斯為了特瑞薩,寧可跟隨她從寧靜的蘇黎世回到恐怖的布拉格,又陪她前往農莊,直至死亡。

  你認為我們的生活中沒有詩意?

  你為什麼總是讓別人為你而犧牲呢?

  不是為了我。

  你讓她們放棄了自己。甚至要付出生命那樣的代價。不殘酷嗎?

  是為了你。

  教授太太沉默。

  當然是為了你。

  教授太太於是憤怒,為什麼連你的罪惡也要別人來承擔?

  因為我是愛你的。

  教授太太不再講話。而只是看著深夜中的窗外,聽著耳邊呼嘯的風聲。

  她重新想起了那部《平靜的風暴》。故事儘管發生在1842年的法國,但卻是根據法國當代作家佛朗索瓦·薩岡的同名小說改編。這說明任何作家都對歷史感興趣,就像教授太太本人。她已經越來越喜歡歷史了。各國的。她不知道那是不是因為她對現實已經徹底失望。

  當然教授太太在意的並不是那個激情四射的戀愛故事,也不是法國外省上流社會浮士繪般的醉生夢死。教授太太所在意的只是最後的一幕,所有來參加告別舞會的人都被毒死的那一幕。只有善良的公證人尼古拉活了下來。抱著死去的女伯爵走出屍橫遍地的古堡。

  真正的白茫茫大地好乾淨。

  教授太太不是在回家的路上,坐在教授的汽車裡才想到這一幕的。她在婚禮的混亂中就反復想到過那個所有人都被毒死的場面了。她想為什麼會這樣?她當然要這樣想,因為這是她職業性的思維,她總是在事件發生後拼命地想,究竟為什麼要這樣?

  其實在舞會結束前所有的矛盾就已經顯露了出來,而且被慢慢擠兌到極端。女伯爵弗洛蘭的女僕瑪爾塔,既深愛著她的女主人弗洛蘭,又深愛著女主人的情人農夫吉爾塔。

  她曾經無數次和女主人分享她的男人,這是她們之間神秘而變態的默契,也由此釀造了她們的友情。既然女伯爵能和農民詩人吉爾塔苟歡,她瑪爾塔自然也能享用他。但是一旦當女伯爵和農夫真心相愛,而且決定離開外省前往巴黎的時候,特別是當農夫親自告訴她這一切全都結束了,他們不會帶上她的時候,事情就變得極端化了。

  美麗的女僕瑪爾塔不願意接受現實,她不能允許自己在失去農夫的同時也失去女主人,亦不能忍受在被農夫拋棄的同時也被女主人拋棄,於是她所選擇的報復的行為也就必將是極端化的。

  然而事件在另一方也逐漸變得激烈。富有的公證人尼古拉也開始深深愛上女伯爵弗洛蘭了,以至於在舞會上因為女伯爵的情人農夫的出言不遜,他寧可為了這個深愛的女人去決鬥。決鬥就安排在舞會後的午夜進行,尼古拉的生死也就在午夜的一觸即發之間。這也是故事所能承受的最大限度了。尼古拉義無反顧地面對死亡,然而就在他撰寫遺囑的時候,卻被女僕瑪爾塔鎖在了房間裡。

  接下來的鏡頭便是一杯一杯的劇毒的酒。據一個從法國回來的女孩說,在酒裡放毒殺害敵人一直是法國宮廷的傳統,自然也就影響了法國的上流社會,從巴黎到外省。

  瑪爾塔興致勃勃地把酒杯端出來。但是卻請求女伯爵不要喝,並告訴她已經在酒裡下了毒。但是當女伯爵看到她心愛的農夫飲了毒酒,她卻平靜地說,晚了。或者,來不及了。

  瑪爾塔本來可以保住女伯爵的生命,讓她們的生活再回到從前。但是女伯爵卻不想再要這個生命了。她走過去接過情人的毒酒飲了下去,然後平靜地要求農夫和她跳最後的舞。

  接下來公證人尼古拉被莫名其妙地放了出來。決鬥已不復存在,因為所有來參加舞會的人都已經都被毒死了。尼古拉知道他不是唯一的倖存者。他相信還有一個倖存者,就是那個把他放出來的女僕瑪爾塔。

  瑪爾塔毒死了所有人後,便永遠地不知去向、無影無蹤了。這是影片末尾的畫外音。畫面則是,尼古拉抱著已經死去的女伯爵走出那個恐怖的城堡。

  這是那部影片最後的一個長長的鏡頭。

  教授太太對教授說,她看到彼爾搶奪虹的酒杯時,就想到了薩岡的這部小說。

  你是說虹想殺死彼爾?用那些破碎的水晶玻璃?

  是的,教授太太危言聳聽,那些碎片會像毒藥一樣進入彼爾的身體,在彼爾的血液中循環,直到刺破他的心臟……

  教授一個急刹車。

  教授太太說,是的,殺人的方法可以有很多。

  教授說,我們到家了。

  在壞女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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